冯保亲自扶着皇帝上了轿，对着站一旁的周诚皱眉，到底没忍住小声呵斥道：“你今日的功课难道做完了？”
周诚哆哆嗦嗦：“做，做，做完了……”冯保心里很是不信，但他如今住在西苑，这会也不能跑回内书堂看周诚的情况，只能没好气地道：“等忙过这一阵，下个月内书堂的月考我亲自主持！”
周诚垂头丧气地跟在皇帝小轿后走了。这时却有一乘小轿匆匆而来而，与皇帝的小轿擦肩而过，差点没撞到心不在焉的周诚。轿子几乎没停稳，就见敬修急急忙忙地掀帘而出。冯保皱眉，他知道敬修回京了，来拜见自己也不奇怪，但敬修这时的神情……敬修一抬眼见到冯保，快步过来见礼，冯保抬了抬手，也不寒喧，劈面问道：“出了什么事？”
敬修深吸了口气道：“侄儿有些心结，恳求叔叔解惑。”
冯保一听便知道不是张居正差遣他过来有事，先松了口气，又道：“你随我来。”
敬修一个未入仕的举人，自然不能随意进出西苑，冯保带他去附近找了个小茶铺。嘉靖朝的时候每日来西苑拜谒的官员众多，外面的街道甚是繁华，开满了旅舍酒楼，如今便冷清多了，只有几个小铺子还在经营，也不过供应留守西苑的太监们出来玩耍赌钱。冯保突然到来，惊吓得几个喝酒的太监作鸟兽散。冯保瞥到其中一个略约眼熟的，仿佛是尚食局负责采买的一个从九品太监。冯保皱眉，微觉奇怪，西苑的一切食物，都是尚食局入库以后，统一分派送到西苑的，并无采买需要单独来西苑的差事。那采买看到冯保，脸色一下子煞白，侧过脸去沿着墙边溜走，似乎指望冯保并没有认出他来。冯保心想莫非他是借着出宫的由头私自来这里会见亲戚或名下？便是如此，也不必惊吓得这般厉害。冯保平时或许会喝住他问两声，这时却只在心里记住要查一查，假装没看到，只和敬修进了最内面的一张屏风围起来桌子坐下。敬修看到这架式，也知道自己来得实在不是时候，心中羞愧无极，嗫嚅难以出声。冯保没好气地道：“你有什么事快点说，方才皇上偷跑到西苑来，我还要寻思着怎么和太后娘娘交待呢！”
敬修一冷静下来，便觉得妙真口出不吉之言这种事，实在说不出口，但此时又显然无法以“拜见叔父”一句话糊弄过去，他寻思片刻，喃喃道：“侄儿近来遇到些事，实在不忍对父亲说，心中又苦闷无解，只盼着叔叔能为侄儿解惑一二……”他便将何心隐至武昌书院讲学，自己被众人排挤，如今到京来，不但各大儒拒绝指点，就连姻亲刘小鲁亦不肯相见等事一一说来。此事确系他近来心中大患，说到情急处不由哽咽：“父亲推行新政，在士林中竖敌无数。虽然其中大部分是毫无根据的流言，然而众口铄金，如何不令人愤懑！侄儿亦有些心灰意冷，倒想着不如劝父亲急流勇退，一家大小归乡安居呢！”
冯保端详着他，心中感慨，这个孩子若生在寻常官宦之家，亦是一等一的佳子弟。性情温良敦厚，学识扎实，将来总少不得一个进士出身。论来若为地方官，亦能造福一方百姓；若做词臣，也能写得花团锦绣的文章。然而他偏偏生为张居正之子！他的才情便显得不足，而性格上的弱点更流露无疑。以他的性情，本不会惹出莫测的风波，可是风波却已然在他脚下酝酿生成，无可逃避。冯保沉吟了片刻，斟酌着怎样回答他会比较合适，最终缓缓道：“这些事你确实不应该说给你与你父亲知道，他的性情不避危难，旁人如何谤毁他，他或许只是一笑了之；但伤及他想护着的人，却必定怒发冲冠。”
冯保这样说的时候，不期然脑子里闪过那些年，高拱处处针对自己，张居正却总是想两全其美的事情来。大概在张居正心目中，自己是足以自保的人，所以不需要他额外的看顾。至于这个看法是好是坏，冯保一时也说不明白。“……他要是知道你受了这些委屈，怕是要做出更过激的事来，将他与书院的矛盾，愈结愈深，惹出大乱子。你实不必理会那些酸儒们的话，你们兄弟几个的窗课本子，我其实也看过，依我看，你们水候已到，只要继续勤学不迨，上榜只是迟早的事。你父亲不肯跟你们说这个，是他不愿让你们松懈，亦不愿给你们太沉重的压力。”
敬修松了一口气，激动地频频点头。冯保语气却骤然转厉：“而我跟你说这个话，却是希望你将自己逼得更紧一点。你父亲如今明面上看起来权倾一时，但在朝堂上其实势孤。他提拔重用的，多是敢于任事的官员，可出身翰林的官员里面，敢于任事的并没有几个。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不到关键时候，无人知道他们究竟是何等心肠！所以你父亲需要你们兄弟几个早日出仕，你们也一定要争取出仕！你生为张居正之子，并无逍遥田园的退路，不管你愿与不愿，你都只能奋勇往前！”
敬修听了，脸色一时红一时白，良久后起身行了个大礼。“谢冯叔叔指点，侄儿铭记在心，必定竭尽全力襄助父亲！”
冯保送走敬修，却并没有如他先前所言那样，马上进宫去见李太后。他先是召来刘守有，让他去大兴查郑氏的根底；又翻开了那尚食局采买的履历和近来的任事记录，细细地看了一遍。又唤来几个常在西苑执事的太监，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一番玉熙宫的人事，如此忙碌到深夜，他心中已然大体有数。次日刘守有清早就过来，将大兴调查的结果奉上，冯保翻开一看，果然不出意料，冷笑几声。冯保唤来玉熙宫的总管，吩咐调换一批杂役小监进来。总管迟疑，问道：“这桩事，要不要经过张公公？”
张宏自从被贬到西苑当差，这些年职务始终没有变动过，他又是个谨慎将就的性子，似乎从此认命，并不谋求回到大内了。冯保淡淡一笑，那总管马上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恨不得立时扬起手来给自己一个耳刮子，叠声道：“小的这就去办！”
冯保点了点头，将刘守有拿来的户册藏在袖中，这才传令前往慈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