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藤原。”
“藤原!”
悠悠的琴声之中,忽然混进年迈的喝声,宽敞而空荡的音乐教室里,短发的少女正端坐在钢琴前,认真而努力地弹奏着曲子。 钢琴上并没有琴谱,但她的动作毫不滞涩,指间于琴键上行云流水般地跃动着,美妙悦耳的音符不断由工艺精美的琴弦之中涌出。 她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的演奏中,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呼喊。 “藤原伊织!”
直到老曼恩用着浑身的劲,才终于让少女听得这动静,白皙灵巧的手指随即在琴键上停住,留下悠悠的余音。 “怎么了,克劳德老师。”
藤原伊织盖好琴盖,然后缓缓起身,朝着身后的老曼恩微微低头。 克劳德·曼恩,是曾经享誉全球的钢琴演奏家,自从十年前起,他就从母校辞去教授的职位,一心扑在钢琴创作上,再也没有收过任何学生,也从未对任何人进行过授课。 藤原伊织,这个来自日本的女孩子,用自己的天赋和才能打动了这位钢琴泰斗,成为了曼恩十年来唯一的学生。 现在的藤原伊织正在进行着曼恩的考核,可是在演奏期间,却被曼恩打断了。 少女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藤原,你的曲子不行。”
曼恩摇了摇头,“简直是,一塌糊涂。”
藤原伊织的脸上虽然并未显现出什么表情,但眸子里的慌乱却能表露着她的困惑与不安。 “为什么?”
她开口问道,尽管语气平缓,却能感受到她的不服气。 自己日以夜继地伏案创作,力争找出最优美的旋律,无数次地推倒重启,无数次地从其他曲子里学习其中的优秀之处,再将所有旋律用最贴切的安排合于一体。 这是凝聚着自己心血的乐曲,即便曲子的演奏难度极高,但是凭借自己高超的琴技,这种程度的演奏也能做到毫无阻滞、流畅悦美。 但是,就是这样被自己寄以厚望的曲子,却在演奏到一半就被老师叫停,甚至予以“一塌糊涂”的糟糕评价。 藤原伊织想不明白,她也不认可。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吧,音乐里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曼恩老师舒了口气,似乎是刚才的叫喊让他的嗓子有些不舒服。 “感情。”
藤原伊织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 “是啊,你的曲子里,没有任何感情,全部都是你对自身琴技的炫耀。”
曼恩说完,轻咳了一声,想让自己那副老嗓子好受些。 “什么意思,为什么我的曲子里会没有感情?”
藤原伊织追问道。 她想不明白老师所说的感情是什么,但是以往的演奏考核中,曼恩总是给予自己极高的评价,甚至认为自己能在不久的将来,在演奏界超越他本人的地位。 可自己从没听过感情是什么东西。 虽然在授课时,曼恩老师经常提到过要去领略创作者的感情,将其倾注在指间,以琴键为媒介,用琴声传达而出。 但是,藤原伊织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自己只要按照五线谱来演奏,就能得到老师的赞赏。 所以她也并没有在意感情到底是什么东西。 曼恩拖着年迈的、有些发胖的身躯走到教室一旁的桌前,端起蓝蝶花纹的杯子喝下茶水。 等到嗓子稍微舒服些,他才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这是你的问题,你在写这首曲子的时候,是怀揣着什么心情去创作的?”
“什么心情……”藤原伊织念叨着,同时在脑海里回忆着创作时的感觉。 但是,却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 就只记得自己要创作出最好的曲子来通过考核,除此以外,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心情。”
藤原伊织晃了晃脑袋,如实答道。 “没有心情?”
曼恩困惑地看着她,“你在创作这首曲子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吗?”
“那倒不是,我只是想着要创作出最好的曲子通过考核。”
藤原伊织连忙否认。 似乎在创作时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还有吗?”
曼恩又问。 “没有了。”
随着她平静的回答结束,曼恩端着自己手里的茶杯,陷入了沉思。 曼恩回忆着藤原伊织曾经在演奏考核的表现,并没有这种完全缺失感情的情况发生,相反,她似乎每次都能够将原曲的情感完整而流畅地表达出来。 在加上她自身极为高超的琴技,曼恩一直都将藤原伊织视作接班人来培养。 可是她自己作的曲子,怎么会变成这样,毫无感情,甚至连任何表达都没有,完全就是将一些毫无意义的旋律以高难度的演奏方式呈现出来的东西。 那种东西甚至不能称之为音乐。 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曼恩没想明白,只好接着多了解情况,他把茶杯放下,接着问道:“藤原,以前你演奏其他曲子的时候,是怎么感受创作者以及原曲的感情的?”
“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用那种方式去演奏自己的……” “没有感受。”
曼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藤原伊织的回答彻底呛住。 没有感受?没有感受你是怎么弹出来那种感情的? “藤原,你现在能现场弹奏一次《钟》吗?”
曼恩神色有些凝重,看上去忧心忡忡。 “当然可以。”
藤原伊织点点头,而后重新坐回钢琴前。 掀开琴盖,指间轻轻地拂过琴键,藤原伊织在脑海里回忆起《钟》的曲谱,很快她就记起来了,短呼出一口气,她扭头朝曼恩问道:“现在可以开始了吗?克劳德老师。”
“可以,请。”
曼恩点了点头,接着坐在精致的柳木椅上,缓缓闭上眼睛,等待着藤原伊织的演奏。 很快,这首由李斯特根据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协奏曲《b小调小提琴变奏曲》第三乐章《钟声回旋曲》改编而来的曲子,在音乐教室里悠然奏响。 钢琴高音区那清脆悦耳的音色,以及泛音奏法所形成短促有力的音响,共同构建出一连串生动而逼真的小钟鸣声。 不知不觉,曼恩便开始摇头晃脑地沉浸在这美妙的旋律当中。 《钟》毫无疑问是一首需要高难技巧的曲子,但藤原伊织不仅将其演奏得极为完美,同时其中所蕴含的丰富想象力,还有那份诗意般的美妙音响也一并呈现而出。 乃至曲终时,曼恩仍旧在回味着刚才的演奏。 “很好,比之前又进步了一点,藤原。”
曼恩满意地点点头,拍着手掌称赞道。 “谢谢。”
藤原伊织只是轻轻点头致意,脸上并没有开心的表情。 因为自己的演奏技巧已经被夸赞过无数次了,她早就对这类赞誉感到麻木。 现在的她,更加在意刚才曼恩对自己所创作的曲子的评价。 “那么,能用刚才的方式,重新演奏一次你的曲子吗?”
曼恩问道。 虽然藤原伊织创造的曲子很奇怪,感受不到任何的创作心境,但她那毫无感情的弹奏也要为这糟糕的演奏效果承担相当一部分责任。 也许只是在曲子的创作上有些问题呢? 如是想着,曼恩才决定让她再弹一次。 可那琴音刚响起,曼恩就不禁皱起眉头,先前听到美妙乐声的舒适感顿时全无。 好几次他都想要打断藤原伊织的演奏,但他不断地告诫着自己,也许接下来的部分会变好呢? 就这样,他坚持听完了藤原伊织的演奏。 但是直到曲终,他也没有听到任何带有感情的地方,也就是说,整首曲子就是一堆由高难度旋律所拼凑而来的。 “这次怎么样?”
藤原伊织回身问道。 这次的演奏没有被打断,而自己的弹奏也没有出现任何失误,藤原伊织对这次的演奏很满意,她觉得曼恩老师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回答。 可曼恩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神色严肃地问道:“藤原,你真的不知道什么是感情吗?”
藤原伊织闻言愣在原地,怎么还是在说感情的事情? 那种东西和自己的曲子到底有什么关系啊? 自己的曲子无论是所需的演奏技巧还是旋律,都应该是一流的水平才对,可为什么老师却始终要在“感情”这种毫无意义的东西上纠结? “不知道,我不知道。”
藤原伊织摇了摇头。 接着,她又朝曼恩追问起来:“我的曲子怎么样,克劳德老师,应该还不错吧?”
“我一共用了五种不同的弹奏技巧进行交替,我把曲子分成了四部分,第一部分是……” “我知道了,藤原。”
藤原伊织正打算向曼恩讲解着自己的创作思路,却被他失落的叹气声打断了。 望着曼恩失望的神情,藤原伊织感觉有些猝不及防。 尽管曼恩没有明说,可她还是能感受到曼恩对自己的表现很失望,他肯定是认为这首曲子很差劲,甚至已经差劲到无法批评的程度了。 藤原伊织感觉心底有些不舒服,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人否定一样。 自己一直都在称赞与荣誉中度过,如今的否定让她一时间无所适从,只能抓着蓝白色的长裙裙摆。 “你等我一下。”
说着,曼恩便起身离开了音乐教室。 望着他离开,藤原伊织咬着牙,呼出不甘的气息。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的曲子为什么会没有感情? 感情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种毫无意义的东西完全不用在意啊…… 正在心底无声地宣泄着情绪时,曼恩老师走进教室,手里似乎还拿着一本白色的线谱本。 线谱本是白金鎏色的名贵装帧,有着古典宫廷的奢华韵味。 曼恩走到她身前,将线谱本递给了过去。 藤原伊织接过线谱本,翻开来看,却发现五线谱上没有任何音符,这是空白的线谱。 “感情这种东西,我是无法教授给你的,或者说,那种东西根本不需要教,每个人生来就能感受到感情,但是如果你无法感受到它的存在的话,就永远无法创作出好的音乐。”
“这本线谱本交给你,我希望你今后能够感受到感情,无论是什么感情,都请你将那份心情以曲子的形式呈现而出,那才是专属于你的音乐。”
藤原伊织并不能明白曼恩话里的用意,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 而曼恩似乎也知道她领略不到,只好无奈地苦笑着。 “那个,克劳德老师。”
她突然开口道 “还有什么问题吗?”
“感情,是只有一种吗?”
“不,感情有很多种,感情只是人类众多情绪与感受的总称。”
“那,也许我只是不能感受到其中的一种,但是可以感受到其他的感情呢?”
“哈哈,确实会有那种可能呢。”
“那老师觉得什么感情是最好的?”
藤原伊织又换着问题发问。 “感情并没有最好的。”
曼恩笑着摇了摇头。 “那么,有什么感情是必须体验的吗?”
“必须体验的吗?我不知道,但是爱情应该能算其中一个吧。”
“爱情是什么?”
曼恩听着少女的问话,不禁笑了起来。 似乎是有所感慨,他想了想,而后决定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 “是爱,是喜欢,是心动,是争吵,是原谅,是包容,是认可,是唯一,是想到对方就能感受到心中的悸动,甚至有些时候,会是一切,爱情是很多东西,我说不完,那是一种必须亲身经历才能感受的情感。”
十五岁的藤原伊织听着曼恩老师的话,年幼的眸子里虽然充满了困惑。 但似乎也有着期待。 “那么,如果我领略过爱情,就能够创作出好的曲子吗?”
“事无绝对,但是,领略过爱情,你应该会明白很多事情吧。”
曼恩晃着脑袋。 “是吗。”
藤原伊织望着空白的五线谱,思绪纷飞。 “藤原小姐,该出发了。”
门外传来佣人的呼喊,将她从记忆拉回现实。 视线从玻璃柜的五线谱中移开,她回过头去,朝着门口应道:“我知道了,我很快会过去的。”
“是。”
佣人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转过身去,重新看向地下琴室的玻璃展柜,无数晶莹亮丽的奖杯摆得整整齐齐,而最中间则是曼恩老师曾经交给自己的五线谱。 时间川流不息,那本五线谱至今依旧是空白的。 正如少女的心一样。 都是空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