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入夜,半暗半明的天幕笼罩在东京的上空,鼓动的风声呼呼作响。 西园寺德正从护送的车上下来,抬头看了眼天空,虽然自己来得时间有些晚了,但西园寺德正看上去并不在乎,只是微微敛了敛神色,随后便敲响了竹院主屋的大门。 这是一座坐落在竹林之间的庭院,哪怕这周遭的环境都是由昂贵的人工费所打造,也还是能让人感受到竹木的自然气息。 这里,既是源相英久居的静谧之地,同时也是源竹羽钻研棋道的地方。 西园寺德正平日想要到此拜访源相英,都得事前打好招呼,再挑个合适的日子,在源相英心情不错的日子,带上慰问的礼品,才有机会可以登门来访。 而如果是源竹羽所邀约的指导棋,那么自己倒是不需要那么多麻烦的流程,直接过来敲门就行了。 西园寺德正敲着门,没多久就有佣人过来给他开门,也许是事先就被吩咐过的缘故,佣人就把他请了进去,好言好语地带着他在偏厅里坐下。 “西园寺先生,还请您稍微等待一会儿,小姐她现在还在棋室里,但是她很快就会出来的。”
“没关系,我并不着急。”
西园寺德正摆摆手,向佣人表示着自己并不在意等待这些小小的时间。 佣人只是带着歉意微微俯身,接着便退了出去。 她并没有给西园寺德正这位客人上茶,当任务,西园寺德正也并没有在意。 源家的佣人向来就不会对客人低声下气,当然,这次没有给西园寺德正上茶的原因倒也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和地位还不够,而是佣人们都很清楚,很多来访的地位显赫的客人,到这里除了要与源相英或者是源竹羽交谈些事情,最必不可少的一件事就是品尝品尝源竹羽亲手烧煮出的茶水。 佣人们和茶女们都心知肚明,自己虽然学习了多年的茶道,但单论烧茶煮水的功夫,整个源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自家小姐。 有时候,她们也确实不得不感慨着天赋的存在,源竹羽虽然也是自幼跟着家族的茶女们学习茶道,可她很早就已经能够烧煮出非同一般品质的茶水。 在成年之后,她的茶道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哪怕是和现在整个日本远近闻名的茶道大师相比,源竹羽也并不会出现几分逊色。 而西园寺德正,恰恰就是特别钟情于源竹羽烧煮出的茶水的一位客人,要是佣人们自顾自地给他端上茶水,这才是要被当做不识趣的行为。 偏厅的侧边,是木竹编制的纱窗门,此时正推开了半边,映照出半面昏暗的天色。 虽然现在仅仅只是傍晚时分,但竹屋里倒是已经显得有些昏暗了,这里虽然接通了用电,但源相英却很少在家中安置电灯。 所以现在还是在用着传统的煤油灯进行着照明,没等西园寺德正自己多说什么,佣人很快就端着明火走了进来,在墙壁的挂灯上点燃火光,接着又把一盏煤油灯递到偏厅的桌子上。 佣人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仍旧是微微欠身,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缓缓离开房间。 西园寺德正在偏厅里等了十来分钟,接着便听见有人拉开纱窗门的动静。 他即刻闻声朝门口看了过去,一袭银白色的长发如同雪白的瀑布般垂落而下,在略显昏暗的环境下,那皎白的肤色仿佛泛着明光,看上去非常漂亮。 “源小姐。”
西园寺德正当即站起身来,语气里带着些许期待。 “西园寺先生,让您久等了,很抱歉。”
源竹羽稍稍俯下身子,双手交叉搭大腿上,带着歉意说道。 “没关系,我也就在这里等了一会儿而已。”
西园寺挥了挥手,看起来对这短短的等待时间毫不在乎。 他们两人之间的交谈,看起来与其说是前辈与晚辈,倒不如说更像是同辈。 西园寺德正作为现役的名誉段棋手,对四大家的各个年轻辈棋手都有所接触,同时,他也是负责着这群新一代棋手的培养。 在这些新生代棋手当中,西园寺德正最喜欢的人,无疑是当初击败过自己的京极哲也。 当时的京极哲也甚至尚为成年,就已经能与自己这位名誉段棋手一较高下,乃至于多次弈棋之中都不落下风。 此等天赋,自然是全日本阴阳棋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存在,作为热爱阴阳棋的棋手,西园寺德正当然希望能够看到京极哲也日后在阴阳棋上大放异彩。 在他参加名誉段晋级赛之前,西园寺德正就对他寄予着厚望。 日本阴阳棋发展到如今,已经又近十年的时间没有什么重大的突破了。 无论是代表着日本棋力巅峰的名誉段棋手,还是专门研究阴阳棋阵法和棋路的阴阳棋研究协会,在近十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在阴阳棋上发掘出任何新的东西。 在当时甚至有些声音认为,日本阴阳棋的发展已经进入到了停滞不前的阶段,并且有人预测这种状况将会继续持续十年之久。 和众多热爱阴阳棋的棋手一样,西园寺德正也希望阴阳棋能够不断地朝前发展下去,但几百年的传承下来,阴阳棋似乎真的也被无数名棋手研究得差不多了。 棋手们数百年来所追求的终极棋道,貌似仅仅只是幻想的事物,阴阳棋中可行的走法与阵型,貌似已经被人类发掘得差不多了。 曾经就连西园寺德正都悲观地认同过这种看法,因为他也的确无法从阴阳棋中找出新的东西。 日本阴阳棋在黑暗中停滞不前的数年时间里,无数棋手和棋道研究者都渴望着能够有所突破,渴望着能够有曙光照亮现如今的黑暗。 事实上,他们也的确等来了曙光,这道曙光耀眼得不像话,几乎是要把笼罩在日本阴阳棋上空的黑云尽数撕裂开来。 不死的黑骑,京极哲也。 以各种从未见过的运营思路从职业联赛中展露头角,他对阴阳棋的理解,似乎与世俗所理解的阴阳棋并不太相同。 无论是起手,还是中期的运营和布局,后期的调用资源,棋子的利用率,全都与人们平时所理解的阴阳棋大相径庭。 起初在京极哲也还是低段棋手的时候,人们并没有太过重视他这种奇怪的打法,只是觉得这个年轻人喜欢靠乱拳打死对手,一旦段位上去以后,这种不符合章法的棋路就很难赢下去了。 但和人们所预想的那样不同,京极哲也一路连胜的战绩,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起这个棋路奇怪的新生代棋手。 西园寺德正也是在京极哲也开始冲击七段棋手的时候,正式关注起他的棋路。 望着那天马行空的棋路,很多手都令人不禁拍案叫绝,西园寺德正很高兴,因为他认为这就是自己所在追寻的——阴阳棋中还未被棋手们所发掘出来的东西。 有这种想法的人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棋研院的人比他更早关注京极哲也,甚至已经在不久之前就开始着手研究起京极哲也的棋路。 他们愿意相信,京极哲也就是那个给日本阴阳棋带来黎明曙光的棋手。 京极哲也一路攀升而上,他下的棋越多,对战的选手水平越高,对于棋研院的研究也就更有利。 只是,在他们期待京极哲也成为名誉段棋手后的表现时,现实却给了他们沉重的一击。 史无前例的名誉段晋级赛,以及京极哲也的退役,让本来被曙光照亮的日本阴阳棋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于是,西园寺德正便也重新悲观了一段时间,直到悟道的源竹羽出现,才让他重新拾起信心。 在这些同辈的年轻棋手里,他最喜欢的无疑还是京极哲也,尽管很惋惜,但他在那段时间给日本阴阳棋所留下的对局,仍旧具有非常大的研究价值。 时至今日,棋研院也还在不断研究、总结着京极哲也棋路的规律和走法,希望能总结出一套新的阴阳棋的阵法框架。 而源竹羽的下法,无疑是跟在京极哲也背后走出的新道路,两者的棋路都有着不小的相似性,所以,源竹羽也是如今棋研院的重点研究对象。 “请用,西园寺先生。”
在西园寺德正还在回忆的这段时间里,源竹羽再次回到偏厅,随后将茶具端放在桌上。 即便现在还没有把茶水倒出来,西园寺德正也能闻到这股熟悉的茶香。 西园寺德正没有任何客气,从源竹羽的手上接过茶杯,随后便认真地品尝起来。 茶过三巡,源竹羽才让佣人过来把茶具收拾到一旁,在桌上摆上阴阳棋的棋盘。 今天的指导棋,到现在才准备开始。 “请多指教,西园寺先生。”
源竹羽稍稍调整了会儿轮椅的位置,然后才对着棋盘说道。 “请多指教,源小姐。”
与先前在京极家,对京极拓真授棋的表情不同,现在的西园寺德正的脸上挂着的是温和的笑容。 也许京极拓真在众多棋手之中,算得上是很有天赋的一位棋手,但西园寺德正对他并没有太大的期待。 在他看来,京极拓真虽然能够很快就达到七段棋手的境界,但这也几乎就是他的上限了,西园寺德正认为,京极拓真这辈子的极限,大概也就是八段棋手了。 不过他对两者态度截然相反的原因,也并不是因为京极拓真和源竹羽之间的天赋、段位差距。 更多的还是今天京极拓真煮的茶水实在太难喝了,这让喜欢喝茶的西园寺德正感到很不悦。 而在源竹羽这里喝上了自己心心念念的茶水,他的心情自然也好了不少。 “源小姐,最近这是又在钻研新的打法吗?”
望着和平时有些不同的棋局,西园寺德正有些疑惑地问道。 “是的,但是也只是最近有些想法,但并不知道实战效果如何。”
源竹羽如实答道,但目光则是始终盯着黑白相间的棋盘,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在西园寺德正所指导的所有棋手当中,他只有在和源竹羽下指导棋的时候不会开局让棋。 所以源竹羽在和他弈棋的时候,精神也会格外集中,毕竟这是日本现在为数不多还能在棋力上压制自己的棋手。 “老实说,我觉得你的新想法,似乎有些不太行得通。”
西园寺德正看着眼前的棋局,思考了一会儿,接着摇了摇头说道。 “是吗?为什么?”
源竹羽虽然还在认真下着棋,但也能稍微从棋局中分出心神来和西园寺德正交流。 “暂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现在的局面,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
源竹羽问着,然后似乎又想到了新的走法,重新举棋而动。 看到她走出新的一步,西园寺德正的眉头也皱得更紧了些。 他面色严肃地望着棋局,认真地思考着应对策略,最终他选择站下源竹羽的一枚棋子。 “源小姐,这还是你第一次那么劣势吧。”
虽然西园寺德正暂时不太理解源竹羽这新的思路有什么用,但从眼下的局势来判断,她这新的思路倒是让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劣势当中。 以往在和源竹羽的指导棋中,她在前几十手里基本上不会出现任何劣势,甚至经常会在前中期压制着自己。 但是先在仅仅只到了四十一手,源竹羽就已经被自己战下了两枚棋子。 而且她甚至还没有形成有效的防御阵型,基本上已经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性了。 “是吗?我倒不是这样认为。”
源竹羽甚至没有抬起头来,又接着走了一步棋。 似乎并不在意刚刚被西园寺德正斩下了一枚棋子。 西园寺德正见状,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继续引导着源竹羽往自己设计的局面中去。 现在他的优势还非常大,只要自己不胡乱走棋,就几乎不存在被翻盘的可能性。 可又重新走了几十手后,西园寺德正的眉头再次紧锁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舒展着眉间,同时也不禁笑了起来。 “不愧是源小姐,我收回刚才的话。”
然后,他把自己的命定给扳倒了。 这是投子认负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