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也笑了。 摆脱了为张喜作传的任务,又出城散了心,蔡琰明显放松了许多,从容了许多。 相比之下,他虽然早就知道这种情况迟早会出现,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事到临头还是有些按捺不住,以至于不想见法正,免得失态,人设崩塌,只能躲到蔡琰这儿来喝茶。 看得破,不一定就能忍得过,他还没修炼到胡广那种境界。 人生就是修行。 他两世为人,加起来也只是不惑之年而已。如果考虑到人生经历不能这么简单的加成,在朝堂权谋上,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新手。 “既然说到了陈仲举,就顺便说说曹节,说说张让、赵忠等人吧。”
刘协放下茶杯。“关于他们的传记,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蔡琰转身,让袁衡取来一份文稿,摆在刘协面前。 刘协很诧异,她没想到蔡琰已经写好了。接过文稿,他翻看起来,第一句便让他眉头一跳。 “士有清浊,宦有忠奸,不可一概而论。”
刘协一口气将文章看完,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能理解你为什么写不出张喜的传记了。只是这篇文章发出去,只怕引起的争论不会小,不排除有会对你恶语相向。”
蔡琰这篇《宦者列传》记录了三十多个宦官,既有曹节那样的恶人,也有吕强这样的贤者,更不乏蔡伦这样有一技之长,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出突出贡献的人。 可以说,除了他们共同的宦者身份,看不出与其他传记有什么不同。如果不考虑这一点,完全可以将他们分散到其他各传中去。 评价或许有褒贬,但事实几乎确凿,就刘协知道的几件事而言,都可以算是直书其事。 但刘协也能猜得到,这样的《宦者列传》肯定不符合读书人的标准,一旦发布,必须会掀起轩然大波,说不定会有人对蔡琰发动攻击。 就像祢衡攻击孟达一样。 他可以居高临下,发动前世练出来的键盘侠技能,全面压制住祢衡,蔡琰却未必有这样的心理承受能力。 “我问心无愧就行了,何必在乎其他人。”
蔡琰淡淡一笑。“陛下说过,欲戴皇冠,必承其重。臣既然要做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令史,自然有准备接受各种评价的心理准备。”
蔡琰举起茶杯,向刘协示意。“知我罪我唯春秋,功过留与后人说。”
刘协点点头。“先将这一篇送到河东,印行天下吧。”
“这么急?这只是草稿,还没修订呢。”
“那就注一下是草稿,让天下人帮着你一起修订。”
刘协说道:“如今宫里没有宦者,以后也不想再有,应该可以盖棺论定了。”
蔡琰眼睛一亮,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天子这句话意义深远。 与之相比,这篇列传引起的再大风波都不值一提。 “陛下,臣可以将这句话加进去吗?”
“当然可以。”
刘协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 祢衡进了太尉府,神色木然,身体也有些僵直。 阎温一直守在门口,见祢衡这副模样,连忙安排了一个卫士,将祢衡送回小院,免得他半路上撞墙。 孔融还没睡,正在灯下读书,听到脚步声,赶出来查看,吓了一跳。 “正平,这是……” “没事,没事。”
祢衡扬扬手,眼睛渐渐恢复了神采。 孔融松了一口气,向卫士致谢,然后将祢衡扶回屋里,又命人打水来,让祢衡洗漱。 洗完脸,祢衡基本恢复了正常。他喝了一口热茶,将见驾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孔融听。 孔融一边听,一边大感疑惑。 天子和祢衡互怼,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祢衡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难道是因为第一次见驾,气势被天子压制住,没能发挥出应有战斗力的原因? 这倒是有可能,祢衡今天的发挥的确不算好。如果考虑到他可能给自己留面子,有所掩饰,实际情形可能更难堪。 “正平,你觉得天子如何?”
孔融小心翼翼地说道。 祢衡想了想。“高屋建瓴,直指要害,非常人可以揣测。”
孔融认真地打量着祢衡,伸手在祢衡额头试了试,又在自己的额头试了试。 还好,祢衡的额头很凉,没有发烧的症状。 “他难道真是圣人?”
孔融轻笑道:“就算他是圣人,也太年轻了,学问、阅历都没到这个地步吧。”
祢衡点点头。“他的确不像弱冠少年,更像不惑之年。但是……”祢衡想了想,转头看向孔融。“文举兄,你认为的民,包括庶民吗?”
“当然。”
孔融不假思索。 “那黄巾之变算是揭杆而起,还是兴兵作乱?”
孔融愣了一下,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不好回答。 如果黄巾之乱是揭杆而起,朝廷固然要承担不义的罪名,那平定黄巾的士大夫岂不是助纣为虐? 如果黄巾之变是兴兵作乱,那这么多人的兴兵作乱,岂不是代表朝廷推重儒术百年是白费功夫,无数士大夫的教化还不如张角一个江湖术士? 说来说去,好像朝廷和士大夫都是错的一方。 “正平,你觉得呢?”
“我想了一路,也没想通。”
祢衡转向孔融,眼中有火焰在跳动。“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们错了。在某一个地方出现了重大错误,使得我们自相矛盾,念头不能通达。”
孔融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却又抓不住那个点。 “我觉得,天子的高明之处,可能就是找到了这个错误,并且有了解决之道。”
祢衡的情绪渐渐高涨起来。“我再想两天,如果还想不通,我就再上书。不,我要直接去见天子,向他当面请益。”
孔融差点笑出声来。“你以为皇宫是你随便能进的?”
祢衡瞥了孔融一眼,挺起了胸膛。“天子亲口对我说的,我随时可以进宫见驾。哪怕是半夜,他也起身会接见我。”
孔融无语,盯着祢衡看了半晌,一声叹声。 不是祢衡病了,就是天子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进宫就算了,明天还是请杨彪出面,请太医来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