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衡走进未央宫,沿着宽敞的大道向前。 眼前的未央既熟悉,又有些陌生。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道旁修葺一新的楼阁,高大巍峨,灯火通明。虽然已经入夜,却人影绰绰,看起来极是热闹。 传诏的郎官看祢衡看得入神,见怪不怪的说道:“这是刚刚开张的同文馆。”
“同文馆?”
祢衡一惊。“书同文的同文?”
“对,不过这一次要同的不是六国之文,而是天下之文。”
郎官笑笑。“里面有不少胡人,相貌与我汉人殊异,有一个据说还是什么安息国的王子,原本在洛阳白马寺译经的。”
“同文馆还译经?”
“有一点,但不多,现在人手不足,主要译的还是希腊、罗马的典籍,最受欢迎的是天文、算学和经学。”
“希腊?”
“听说是罗马之前的一个王朝,大概和我们春秋差不多时候。出了几个圣人,学说颇有可采之处。太学几位大儒看了译文之后,都说有点意思。”
郎官说得眉飞色舞,一脸羡慕。 祢衡看得真切,也不禁心生好奇。 他在汉阳的时候,遇到不少胡商,听说过大秦、罗马之名,也听说过希腊,只不过关于希腊的消息不多,而且大多和西域的贵霜有关。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希腊与大秦在一起。 再往前走,景色就变得熟悉起来,还是半旧的宫墙,斑驳的颜色,只是规模更小了一些。 “怎么只有椒房殿有人?”
祢衡看着远处的宫殿说道。 “宫里的贵人们都住在椒房殿,其他几个宫要撤了,改建成书局,以后这里还要建一座藏书阁,收藏天下典籍,供天子御览。哦,对了,最近有人上书,建议修一部大汉春秋……” “大汉春秋?”
“就是像春秋一样的汉史,从高皇帝起兵,直到孝灵皇帝驾崩,何董乱政。”
祢衡恍然,随即又意识到这个建议背后可能蕴藏的深意。 将何进与董卓并列,不可避免地要提到袁绍。作为何进背后的世家代表,袁绍一旦落到和李傕、郭汜、张济等人一样的地位,他的名声就算彻底毁了,再也别指望入朝主政。 就像如今的张济等人,小心谨慎或许可以保住性命,敢乱来,等待他们的只有身败名裂,甚至是株连三族。 除了袁绍本人之外,追随他的人同样难逃惩罚,留下千古骂名。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提出如此险恶的建议。 祢衡一边与郎官聊着,一边向前走,来到清凉殿。 上了殿,祢衡便看到天子在殿上坐着,正翻看着一份公文。 祢衡脱了鞋,将腰间的剑挂在一旁的兰锜上,举步进殿,来到天子面前,拜伏在地。 “臣,青州祢衡,拜见陛下。”
刘协抬起头,打量了祢衡一眼,嘴角轻挑,提起案上的茶壶。“朕给你倒满水之前,你要说清这几个月的领悟。如果不能让朕满意,喝了这杯茶,你就出宫去。”
说着,手腕微斜,茶水流出,注入案上的青姿瓷杯中。 “唯。”
祢衡再拜。“三代以世卿为本,战国以士为本,汉以四民为本,本愈广厚,而国愈强。”
祢衡说完,刘协也倒满了一杯水。 他放下茶壶,看着杯中荡漾的茶液,伸手示意。 “且饮茶。”
“谢陛下。”
祢衡膝行而前,双手端起茶杯,再次向刘协致谢,一饮而尽。 刘协点点头,命人赐座。 有郎官过来,铺设案席,又摆上茶具。 “用晚餐了么?”
“谢陛下关心,在驿馆用了。”
“这几个月辛苦了。”
刘协抬起眼皮,看着祢衡,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大半年不见,祢衡就像变了一个人,脸黑了,轻狂少了,但眼神却更加坚定,斗志也更加昂扬。 祢衡一到汉阳,他就收到了杨修的报告。祢衡这几个月在汉阳做的事,他也一清二楚。大概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心里也是有数的。 但看到祢衡本人,他还是很欣慰。 尤其是听到祢衡这脱口而出的感言。 又一块美玉雕琢成功。 有这样的认识,说明祢衡已经超越了儒家简单的道德历史观,踏入了唯物历史观的门槛。有了这样的基础,他们之间就有了对话的可能。 “听说你在汉阳,走了不少地方?”
“也不算多,主要还是在冀县周边。臣起程之前,受杨府君之托,将在论讲之后返回汉阳,去豲道任教师,教化汉羌子弟。将来若有可能,臣还想将其他几个县道都走一遍,看一看。”
“这么说,短时间内没有回京的想法?”
“四十之前,臣不想回京。”
祢衡停顿一下,又道:“如果可能,臣还想走得更远一些,以增广见闻。”
“更远是多远?”
“葱岭以西。臣听说,越过葱岭,还有一片天地,与中原风物不同。虽有传说可闻,典籍可观,终究不如亲至。若能游历一番,当不负此生。”
刘协笑了,微微颌首。“志当存高远,只是你这高远更甚,令人望而却步。”
祢衡傲然一笑。“非常之事,当待非常之人。”
“好,既然你这此心,朕也不反对。现在就先说说你这几个月的收获,解释解释,什么叫以四民为本,什么叫本愈厚广,国愈强。”
“唯!”
祢衡微微欠身。“臣此去汉阳数月,蒙杨府君之教,深入冀县周边乡亭,与汉羌百姓攀谈请益,略知人间辛苦……” 祢衡将这几个月的经历娓娓道来,许多场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让他平添几分感慨。 他少年早慧,博览经史,又文采斐然,与人辩驳无数,未有败绩。曾几何时,以为自己已经领悟了圣人之道,只等明君赏识,便能登天子之堂,致君尧舜,而天下大治。 到了汉阳,他才知道治理天下不是那么容易的。别说天下,仅是一郡一县,就有无数麻烦。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利益,要想让所有人都满意根本不可能。 最让他意外的是,他信奉的那些仁义、王道,根本没有涉及到人数更多的普通百姓。虽然他们开口是仁,闭口是义,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他们说的这些道理甚至无法保证他们的温饱,更别说是教化了。 “陛下,臣有一个建议,取消州牧。”
“为何?”
“牧者,手持棍棒而驱赶牲畜也。牧牛牧羊皆可,岂能牧民?若是将百姓当作牛羊一般看待,焉能爱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