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和荀彧聊了很久,聊了很多。 唯独没有说起荀文倩。 荀彧是不是有意避嫌,刘协不清楚,但他是刻意不提荀文倩。 从个人情感而言,荀文倩最近的表现可以理解,毕竟还是初为人妻的少妇。可是从长远的稳定来看,荀文倩最近的表现很难让他满意。 这里面可能有荀文倩本人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他自己的原因。是他过于纵容荀文倩,给的自由过了火,让荀文倩有了原本不会有的想法。 在这方面,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更像是一个溺爱妻子的普通丈夫。 从现在开始,他要引以为戒,不能太感性。 皇宫也好,朝堂也罢,不是演偶像剧的地方。 虽然中间有一些争执和分歧,总的来说,这次会面还是善始善终。 荀彧在陕县住了一宿,次日一早就渡河返回河东。 刘协在陕县住了两天,视察了周边的防务,也起程东行,赶往洛阳。 队伍中多了五千人。左将军杨奉请求出征,得到刘协的同意后,充当了前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华阴之战后,杨奉一直驻守在弘农,这几年过得很安逸。练兵之暇读了些书,虽然还是半壶水,一知半解,可是比起之前那个有勇无谋的白波贼来说,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变。 只要不开口说话,还是有点儒将样子的。 数日后,刘协进入河南境内。 抚军大将军韩遂亲自赶到郡界相迎。 事先看到了杨奉,韩遂知道天子这次出征规模很大,绝非自己所能掌控。他现在不敢奢望担任主将,只想有独立指挥的机会,态度异常恭顺。 见面之后,刘协先夸了韩遂几句。 秋汛防得好。辖区内没有出现大的险情,几处小决口也迅速被堵上了,基本没有造成损失。更重要的是军队协助郡县防汛,大大的改变了西凉军的残暴形象,对军民共处起到了良好的作用。 “韩卿,最近为你颂功的人可不少啊。”
刘协笑盈盈地说道:“是不是你花钱请的?”
韩遂有点尴尬。 他的确花了钱,请人为他写诗作赋,歌功颂德,而且也起到了不错的效果。不久前,太尉府发文嘉奖他秋汛的功劳,用词比他平定宋建时还要高一个等级,因此受到嘉奖的部下也多,让他既高兴又后悔。 高兴的是钱没白花,起到了应有的作用,后悔的是这些人说得太夸张了。万一天子追问起来,恐怕要弄巧成拙。 天子是个聪明人,也知道他的习气。当年在平叛图卷上题的四句诗就像一块无形的巨石,这些年一直压在他的心头。 “陛下,臣只是为宣扬陛下旨意,使天下百姓皆知陛下之仁,本不是为私誉……” 刘协哈哈一笑,拍拍韩遂的手臂。“朕为元首,卿为肱股,本是一体,又怎么分得清楚。你保境安民,百姓称颂,就是朝廷爱民之心的体现。他们夸你,就是夸朕嘛。卿不负朕所托,甚善!”
韩遂长出一口气,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灿烂起来。 “陛下谬赞,臣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仔细说起来,这次秋汛有陛下指示在前,将士用力在后,功在必成。臣只是上传下达,并无功劳可言。太尉府发文嘉奖,臣已传达诸军,将士们倍受鼓舞,士气高涨。若能随陛下亲征,一定能平定河北。”
“如此大战,自然是要赖卿及诸君用力,才能马到成功。”
刘协先给韩遂吃了一颗定心丸。“唯一遗憾的是,卿没有和袁绍对阵的机会了。”
韩遂忍俊不禁,哑然失笑。“陛下说的是。不过,这是臣之不幸,却是天下百姓之幸。袁绍束手就缚,仅凭审配、田丰之流,难孚山东士大夫所望。陛下有征无战,冀州太平可期。”
刘协点点头。 韩遂毕竟是韩遂,就算心里有些失落,也能掩饰得很好,这几句话说得也得很体。 “袁绍到哪里了?”
“已经到了河内,现在应该在渡河吧。”
韩遂淡淡地说道,带着一丝不屑。“经过北邙时,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当年事。”
刘协笑了一声,眼神微缩。 —— 袁绍站在船头,看着滚滚向东的浑浊河水,一跃而下的冲动像一只乌鸦,在心头不住的盘旋,发出刺耳的叫声。 “跳吧,跳吧,跳下去,诸般烦恼尽休。”
在这无休无止的鼓噪下,他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一步。 一直在一旁看着的袁夫人突然说了一句:“张让、赵忠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吗?”
袁绍一愣,回头看了袁夫人一眼,想了想,嘴角抽了抽。 十年前,大将军何进身死,他与袁术以为何进报仇的名义杀入宫中,张让、赵忠等人挟少帝、今上逃出洛阳城,就是在这里被卢植等人追上,被迫跳河。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除了董卓突然出现。 十年之后,站在了这里,一心想跳入这浊流之中,以逃避无法逃避的羞辱,与当年的张让、赵忠等人何其相似。 这就是世道轮回吗? 袁夫人没有看袁绍,幽幽地说道:“你说张让、赵忠会不会变成怨鬼,一直在水里等着?”
袁绍激零零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船头。 身后的郭图、荀谌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对他们来说,此时此刻,袁绍投河或许是最好的结局,至少还能落个义不受辱的美名。 可惜,这些都被袁夫人识破了。 袁绍好容易鼓起的勇气,被她一打岔,烟消云散了。 袁夫人转头扫了他们一眼,眼神中充满不屑,转身进船舱去了。 郭图、荀谌惭愧地低下了头。 “设使本初为田横,诸君能为五百壮士,从游于地下乎?”
袁夫人寒声说道:“若能如此,我当劝天子破邺城,尽诛城中逆党,为诸君壮行。”
郭图、荀谌大惊失色,连大气都不敢出。 袁绍一旁听得清楚,也是又气又恼。他既气郭图、荀谌用心险恶,有意有意的劝他去死。又恼袁夫人说话不留情面,将他最后一丝颜面也踩在脚下,不得不去面对天子的羞辱。 进亦难,退亦难,生亦难,死亦难。 我袁绍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竟连张让、赵忠辈都不如? 袁绍胸中郁闷之极,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晃了两晃,仰面摔倒在船头,面如金纸,人事不省。 几滴鲜血落入河水中,瞬间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