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春正月,刘协“第一次”走进了洛阳城。 他在平乐观驻军月余,一直没有进城。 直到大阅结束,诸军整训完毕,他将率领大军东进,征讨冀州,才突然决定要进城看看。 随从不多,除了散骑、女骑之外,只有抚军大将军韩遂等人。 刘表意外的收到了口谕,随驾而行。 接到口谕后,他立刻换上衣服,跳上马,跟着传诏的骑士进了城。 到洛阳月余,他已经习惯了骑马,也准备了一匹温顺的坐骑。只要不长时间急行,也可以应付得来了。 见到天子时,天子在两宫西侧的铜驼街。 曾经繁华若市的铜驼街如今荆棘满地,就连曾被人摸得发亮的铜驼也隐隐生了铜锈,黯淡无关。街道两侧的里墙、宅第大多倾颓,残存的墙壁上既有黑色的烧痕,也有暗红的血迹。 有不知名的鸟儿站在两侧的树梢上,好奇地看着这些人,却一点也不害怕。 看到此情此景,刘表也不禁黯然。 这也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洛阳城的凄凉。 董卓撤离洛阳时,他早就到了荆州,正在蒯越、蔡瑁的协助下,雄心勃勃的整顿荆州。听到洛阳被焚毁的消息时,他也非常伤感。 但若非亲眼所见,这些伤感总是缺一些真挚。 “刘卿当年在洛阳时,住在哪里?在城中么?”
刘协轻声问道。 刘表转头四顾,抬起手,用马鞭指了指东方。 “臣第一次来洛阳时,就住有先师的家中,是一区很小的宅子,就在旄门内。”
刘协点了点头。 旄门是洛阳城东南角的一个门,很偏远,住在那里的大多是普通百姓,极少达官贵人。 达官贵人都在两宫附近,一是上朝方便,二是离公府寺署近,上下班也方便,平时走动起来也方便。 王畅为人节俭,倒不是虚词。 但刘表显然没有继承到这一点优秀品质。 “后来呢?”
“后来……”刘表有些赧然。“后来住过很多地方,一时也记不清楚。”
“记不清了?”
“是……是的。”
“随驾文武中,你年纪较长,又是见过洛阳城旧日风光的人之一。此情此景,想必感慨良多?”
“是,臣……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朕想委托你一件事。”
刘表一愣,不安地看向天子。“请陛下吩咐。”
“你带几个人,将此情此景描绘成图卷。”
刘协举起马鞭,四处指了指。“然后再辨别清楚,哪里曾是何人的住宅,一一注明,将来刻成书,留与后人,以为诫鉴。”
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如此大城,付之一炬,百姓流离失所,伤亡以百万计,总要留下点教训,使后人行事不复如此孟浪。”
“是,是。”
刘表尴尬地应道。 当初决定召州郡兵入京的是袁绍,但他们也不能说一点责任没有,尤其是在召董卓入京这件事上。 与丁原等人不同,董卓很早就露出桀骜不驯的征兆,存在失控的可能。中平五年,孝灵皇帝欲夺董卓兵权,征其为少府,被董卓拒绝。中平六年,孝灵皇帝退而求其次,转董卓为并州牧,再次被董卓拒绝,不臣之相已经昭然。 但袁绍自以为董卓是袁氏故吏,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又有较强的战力,可为强援,力排众议,邀董卓入京。 后来的结果证明,袁绍这一着错得离谱,不仅毁了大汉,毁了洛阳,也毁了袁氏及党人多年的梦想。 如果不是董卓,又哪来那么多曲折? “袁氏故宅在哪里?”
刘表心神俱乱,也没多想,随手一指。 “走,去看看。”
刘协拨转马前,向刘表所指的方向轻驰而去。 刘表一惊,这才反应过来,后悔却已经迟了。 他暗自叫苦,却不得不踢马跟了上去,心思急转,想着说辞。 袁氏宅第逾制,就算被烧过,也不可能烧得干干净净,必然会留下一些痕迹。 比如门前的三出阙,那可是石头的。 —— “啧啧……”刘协咂了咂嘴,毫不掩饰脸上的嘲讽之意。 袁氏大宅的破损很严重,可以想象遭劫时的情景,不知道有多少人从这些门进进出出,带进去的是刀和火,带出来的是钱和珍宝。 随着袁氏五十余口被斩于长安市,袁氏积累了几代人的财富灰飞烟灭。 应该说,袁氏是幸运的。 如果不是他这个穿越者,袁氏会比现在更惨。 不仅袁绍会呕血而死,袁术也一样死得其所,其子女只能寄人篱下,夹着尾巴做人。 袁氏对大汉不忠,大汉却对袁氏不薄。 “民宅就从袁氏老宅画起。”
刘协说道,看向刘表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寒意。 刘表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连连点头。 “还有,桓灵之世为公卿者,或者虽然位不至公卿,但名声甚著的党人、名士、士大夫,他们的家宅都要绘成图卷,并加以说明,使后人读史时能按图索骥,一目了然……” 刘协一口气提了几条意见,刘表唯唯诺诺,不敢反驳,额头的冷汗一层接着一层,内衣更是湿透,粘在身上。 “听说你子女不少,想留哪个在身边侍候?”
刘表一惊,回过神来,连忙说道:“三子刘修尚幼,又好文学,或许可以助臣一臂之力。”
“行,那就让刘琮为童子郎吧。”
“唯。”
刘表嘴里发苦,却只能躬身领命。 天子只说让次子刘琮为童子郎,根本不提已经成年的刘琦,显然是对他不满,以这种方式进行敲打。 已经成年的都不要,只要一个还没成年的少年。刘琮心性未成,跟着天子几年,不可避免地会受天子影响,与他这个做父亲的殊道而行。 至于他自己,这辈子大概就剩下一件事:带人绘制洛阳图卷,同时自我反省。 一想到今后几年、十几年都要浪费在这残垣断壁之间,看野雉狐鼠出没,听孤魂野鬼夜哭,刘表就不寒而栗,后背凉嗖嗖的。 这时,有骑士从远处奔来。 有侍郎迎了过去,取过一份文书,又回到刘协面前。 刘协看完文书,转头看看刘表,淡淡地说了一句。 “袁绍死了。”
他顿了顿,又道:“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