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寿垂下了眉,半天没说话。 她听懂了刘协的言外之意。 虽然刘协对她的皇后之位非常维护,却不等于皇嫡子一定会成为太子。 这让她多少有些失望。 她原本以为,刘协如此大张旗鼓的将三公召至南阳,就是为了立太子。 可是现在看来,刘协虽然疼爱皇嫡子,却不觉得皇嫡子一定能担负起皇帝的重任。 她能理解刘协这么做的考虑。 若非皇嫡子刘辩不能胜任,他这个皇庶子也未必有机会登基。如果预先知道结果,然后再让刘辩去选,刘辩或许会选择直接成为弘农王,安安稳稳的做个富贵闲人。 但她同样有她的担心。 上次难产,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这一次顺利,不代表下次还顺利,什么时候才能生出一个让天子满意的嗣子? 要有所选择,至少要先三四个吧。 那她岂不是还经历几次生死? “怎么了?”
见伏寿脸色不对,刘协问道。 伏寿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平复了一下心情。“陛下,臣妾……有些怕。”
“怕什么?”
刘协握着伏寿的手,忽然觉得伏寿的手有些凉,突然明白了伏寿的不安。“怕难产?”
伏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臣妾不知道还有没有再生的勇气,本以为……” 刘协沉吟片刻。“这就是你身为皇后必须承受的重任。”
伏寿的脸顿时煞白。 刘协又拍了拍她的脸。“不过你也不用这么担心,难产通常都是第一胎。既然你已经顺利生下了皇嫡子,只要你能按照现在的经验,适当锻炼,将来应该不会有问题。再说了,太医们也在这方面做了不少研究,会将危险降到最低。”
伏寿低低应了一声。 刘协没有再劝,只是静静地搂着她。 正如他刚才所说,这是伏寿身为皇后必须承担的责任。 除非她愿意放下皇嫡子继承权的执念。 凡事皆有代价。 —— 纠结的不仅是伏寿,还有公卿大臣。 天子召他们来南阳的直接原因就是皇嫡子的诞生,讨论皇权的继承是必然之理。只不过天子富有春秋,还没到非立太子不可的地步,所以讨论的重点不局限是否立皇嫡子为太子,而是拓展了一些。 在推行新政的背景下,原有的皇权继承制度是否需要改革。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分歧很大。 事实上,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原则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很好的遵守,汉代尤其如此。以皇嫡子立为太子,然后又继位为君的非常少,绝大多数皇帝都没有安排这个规矩来。 事实没有歧义,但观点却大有不同。 有人认为,这说明这个原则形同虚设,不可能,也没必要坚持。 还有人说,之所以天下纷乱,正是因为没有很好的坚持这个原则,引起了太多人的觊觎,搞得随便一个皇族都想继位,连张角都知道支持甘陵王、安平王,欲行废立之事。 但这个问题绕不过一个障碍:少帝与今上谁更应该继位? 就像历史上的很多次辩论一样,遇到这样的问题,就没法继续了。 为了避免在公开讨论的时候遇到这样的情形,杨彪与贾诩、周忠一起商量了一个原则。 事例局限于本朝,止于孝灵,不涉及少帝与今上。 理由也很简单:董卓废立是意外,是武夫乱政的结果,不能作为常例。 虽然这个理由很牵强,却没有人反对,都接受了这个原则。 大家都清楚,要想讨论个结果出来,甚至解决问题,就不能不有所取舍。 在这个基础上,杨彪又明确了两点:一是以史为鉴,二是实事求是。 以史为鉴的意思,就是着眼于实践,不局限于应然,以免过于空泛、理想化。 简而言之,就是史重于经,要务实,不要空谈。 实事求是的意思,就是解放思想,不要有太多的顾忌,争取把事情说透,得失都摆在明处。 比如孝灵朝的历史,是很多人都亲身经历过的,最适合用作分析的例子。如果处处顾忌,那就没法讨论了,等于放弃了一个最有可能说清楚的事例。 对于这一点,杨彪事先请示了刘协,得到了刘协的支持。 他一直在筹备孝灵帝纪的编撰事宜,积累了不少史实,正想听听大臣们的评价。 身为人子,就礼法而言,他本有避讳的义务,但……他实际上并不完全是孝灵皇帝的儿子,也就没什么心理障碍,自然可以坦荡一些。 他甚至说,如果有必要,最近十多年的事也可以讨论,不必设限。 杨彪婉拒了。 天子可以大度,大臣不能不保持必要的尊敬。 前提和原则确定之后,讨论随即展开。三公及各府的掾吏先内部讨论,来上计的郡守和计吏们也参与发言,一时间热闹非凡。 很快,一批年富力壮,既有学识,又有施政实践的官员便成为意见领袖。 陈宫便是其中之一。 从建安三年起,他任九江太守,已经六年有余。 对他来说,这些年很是煎熬,却也逼着他思考了很多。 在此之前,他论事只看是否符合圣人教训、典籍要求,不太在乎是否可行。在他看来,正因为不可行,才更加珍贵。 圣贤岂是好做的?就是要为人所不能。 到任之后,他碰了一鼻子灰。 度田迟迟无法推动,倒是有很多人见他好说话,找上门来,要求补偿袁术的欠账。一开始,他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想做一个仁君,直到他发现越来越多的百姓不堪重负,开始逃亡,迁往毗邻的庐江。 就因为阎象在庐江推行度田的力度更大,而舒县周氏作为庐江第一世家又相对支持度田。 在少部分的人贪婪与大部分人的贫困面前,他意识到了天子坚决推行度田的良苦用心。 在韩遂奉诏监兖豫二州时,虽然九江并不在韩遂监领之列,他还是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开始度田。一方面,他用西凉兵来威慑九江大族,压制他们的气焰;另一方面,他又用庐江推行度田的好处来激励百姓,求得百姓的支持。 这个办法看似诡诈,却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拖了几年的度田,终于得以完成。九江今年上计的结果也终于好看了些,不再被庐江压得抬不起头来。 而迁往庐江的百姓也少了很多,甚至有人打算再迁回来。 做了这些事,当然会被人骂成酷吏,但陈宫却不怎么在意。 因为感激他的人更多。 有了这样的实践,陈宫对经和史之间的理解有了质的不同。 他提出一个观点,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春秋》是鲁国之史,根本不能用来指导今天的实践。 可取者,唯圣人爱人之心,也就是儒道的核心——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