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他。一看刘宗周的身形,徐梁联想到了郭真人,颇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刘宗周作为祭酒,上前见礼,即便面对六岁大的皇长子也是一丝不苟。“刘先生是南人,在京师还住得惯么?”
徐梁笑吟吟问道。刘宗周一本正经道:“其他尚好,只是夜夜兵戈之声让人难眠。”
“呵呵呵……”徐梁边走边看,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般:“呦,这边果然有不少老槐。”
皇长子年纪太小,还没明白两人对话间的关系,就被皇帝抱起来认树了。“槐树本是公卿大夫之树,为何许多都长不直呢?”
徐梁突然问刘宗周道。刘宗周一愣,脱口而出道:“公卿非以直而事君,乃以道事君。道分阴阳,辨曲直,故魏征直谏固然是劝君体道,管仲辅佐齐桓却也同样是事君以道。”
徐梁因问道:“都说‘道’,但这‘道’到底是什么?于治国、于天下百姓又有何用处?”
刘宗周蚕眉一抖,也不用准备,洋洋洒洒讲起了儒家的“率性之道”。他到底是国学大儒,被另一个时空的后人称为“有明最后一位大宗师”,绝非浪得虚名。他很快就从“道”讲到了“心”,由“心”讲到了“良知”,一路讲来没有丝毫疙瘩。徐梁听得似懂非懂,不过许多疑惑却的确豁然开朗。他对儒学并没有成见,也不觉得一种哲学存在“保质期”的问题。后世论坛上的“挺儒”“非儒”其实根本不知道何谓“儒”,也不清楚儒学到了王阳明之后的意义所在。任何一种社会形态,都不可能脱离其本身的哲学思想而**存在。而正是阳明心学,揭开了晚明江南的开放之风。“先生借一步说话。”
徐梁等刘宗周换气的机会,拉着刘宗周走到一旁。刘宗周瘦弱的身体竟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反抗之力,道:“陛下恕罪。臣实在不知天子与大臣有何议论不能为天下所知。”
徐梁苦笑,道:“也没甚么,只是私下疑惑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若此,”刘宗周跟着皇帝避开一步,转头对个史官道,“皇帝言行,不可遗漏。”
负责记录起居注的史官颇为羞愧,在儒学宗师的气场支持下,大步走了过来,站在徐梁和刘宗周身后,侧耳聆听。皇帝的言行举止都逃不过史官的耳目,而且他还不能看自己的起居注。只有等他驾崩了,这些起居注才会被拿出来成为修撰的底本。如果皇帝生前偷看起居注,甚至施加影响力进行修改,势必会贻笑后世。“先生看过朕的书么?”
徐梁问道。刘宗周心中腾起一股凛然正气,抱着“文死谏”的心态答道:“陛下博学通达,蔚然大观,可惜终究涉猎也博,精深不足。以陛下资质若是专心义理,用功不缀,虽古贤人未能及也。”
“先生客气了。”
徐梁问道:“朕知道天下人不能只学杂学术数,但也不能所有读书人都只学大学义理。朕只想问一句,先生的抱负可是让天下人结为尧舜?”
在徐梁前世因为著名的百年国耻,在华夏子民的心中留下了极深创痕。因为这道心理创痕久久不能痊愈,所以就需要有人背黑锅。适逢五四干将们需要铲除人们脑中的故有伦理,好为全盘西化腾地方,所以孔丘就是最好的人选,儒学也就成了腐烂不堪裹尸布。徐梁作为一个功利主义者,前后两世对于“哲学”这种上层建筑都是不感冒的。对于前世而言,不懂哲学并不影响他带领团队创造盈利,但是对于一个国家领导者来说,对待哲学的态度就显得至关重要。现在放在徐梁面前的只有一个选项:儒学。中国哲学到了明代,诸子百家早就没有了传承,一切能够被利用的思想也都被吸纳进了儒学大门。徐梁最多能做的只是在儒学内部进行选择,关学、晋学、阳明心学……以及心学之中的诸多流派。以徐梁看来,这些儒学流派差异虽大,但对自己的新明朝建设都没有明显阻碍,无所谓让哪一派成为显学。唯一的问题在于儒学对世俗大众的态度。如果说儒学最大的问题,那就在于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儒生们自己不希望成为“愚者”、“小人”。所以就不愿让别人成为“愚者”、“小人”,恨不得天下人都成为尧舜。这看起来很高大上,其实很霸道。首先,定义君子小人、贤与不肖标准的人是他们。其次,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这是每个自然人生活环境和阅历决定的。妄加以道德裁判,这本身就是不道德的。最后,自然界有各种飞禽走兽,机器里有大小零件,这是事物的普遍规律,为什么到了人类社会就得各个都是圣贤君子呢?正是因为这种思想,使得儒学昌盛之后,与其说是在选择能力强的人当官,不如说是选择“政治合格”的人当官。事实证明。史上杰出的哲学家、文学家,未必都能成为合格的事务性官员。刘宗周虽然不精通官场语言,但这个问题也可以算是一个哲学问题。他脑中思辨片刻,道:“若是王化盛行,天下大同,人人皆是君子贤人,固然是我辈抱负。”
徐梁摇了摇头:“刘先生,君子远庖厨。然否?”
“君子见其生而不忍见其死,此所以远庖厨也。”
刘宗周答道。“若是人人皆是如此。谁来烹饪?”
徐梁追问。刘宗周语噎,暗道:真要是到了这种教化程度,就算吃素也是让人心神愉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