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刚过,淅淅沥沥的冬雨,将这个节气的寒冷,推向了另一个高潮。
年前刚刚平整过的宽阔官道上,一支队伍缓缓前行。 惠安掀开了马车的窗帘,眸子看向外间,神情祥和,但眼中却透着些忧虑。 视线所及之处,刚刚收割过的农田被一层薄霜打着,留下的稻茬有些枯萎厌厌,就如这冬季一般死气沉沉。 然而望着这幅景象,惠安却有另一番体会。 “这黔中郡虽初平,但沿路走来,各地府县所见,都已恢复生产。百姓耕种有序,商旅往来贸易,却是见不到多少战火痕迹了。”头从外间收回,感受着这平和气氛,惠安脸上露出些许笑容,忍不住感慨一声。 但紧接着又想起什么,这笑容迅速敛去,露出了一丝复杂。 “师兄,这不正说明我等此来,乃是明智之选吗?”
惠安身侧,马车内却还是还坐着一人,与惠安一般,都是剃去了烦恼丝,一身黄色僧袍,披着袈裟,宝相庄严。 金黄的阳光从外间照耀进来,落在两人那白净的光头上,此时竟有那么几分神圣之感。 但即便卖相多么神圣,此时在两人心间,却没几分喜意,更多的是对前途未来的不明和愁苦。 “明智之选……” 惠安咀嚼着这句话,脸上神情不断变化,各种情绪都是涌过,最后却是露出几分释然,苦笑道:“是啊,惠明,你说的对,明智之选。或许往昔种种,都是一场大梦。 我等方外之士,妄动权位之念,贸然从世外插手世俗,涉入这世间的王朝纷争,妄图建立佛国圣地,最终落得今日下场。 不仅宗门离散,同门死伤。 更是连累的西川郡那数十万百姓,也与我等一同遭难,受那兵燹之灾。 这诸多罪孽苦难,皆由我白凤寺而起。 或许当初我等支持圣王从临海郡迁来这西土,在此建国起,就已经注定了今日之难。 一切从那时就种下了因,最终结出了今日果。”
说话之间,惠安就想起了往昔在临海郡白凤寺时,大家一起在寺内时的祥和日子。 那个时候白凤寺虽然只有一座山寺,寺中也只有数千同门。 但大家都自食其力,在山间山脚,开辟出了万亩良田,种着诸多果蔬,悠闲自得的过着自己的日子。 虽然受着越国朝廷些许忌惮,但在临海郡内,各地府县依旧有不少虔诚信众,佛门一脉在那边香火依旧昌盛,不虞传承之危。 可就是这种祥和安宁的日子,最终却因为寺中之人凡心大动,不愿忍受朝廷束缚,并且想要进一步弘扬佛法,最终做出了迁徙西土的决定。 到了这西川郡后,虽然此地因为战火荼毒,百姓死伤大半,剩下也都穷困。 可白凤一脉的大家,却对此毫不畏难,信心满满的开始建设起这片理想中的佛门乐土。 开始也确实是好的。 经过几年治理,西川国渐渐恢复了战争的创伤,地方上的百姓感念恩德,也都开始皈依佛门。 于是西川国渐渐有了佛国之称,而他们的领袖济慧圣僧,也世俗王侯一般,被尊称为圣王。 但这仿佛就像是命运的转折一样。 似乎是为了惩戒他们贪恋权位的念头。 当圣王之名出现的那一刻,兵戈也降临在了这片佛国乐土。 圣王接受了楚国的邀请,开始征伐西南,打算在这里宣扬佛法,让那些逞凶斗狠、嗜血好杀的夷人皈依佛门。 前期圣王的行动确实顺利,很快就征服了一个小夷国。 而他们这些寺庙僧众,也跟着紧随而上。 在被征服的土地上建立寺庙,设立僧官,打算如同西川国一样,建立起佛门秩序。 一切仿佛都在朝着他们理想中的世界发展。 可最后南诏国的一场千里突袭,彻底敲碎了白凤寺僧众的幻梦。 佛都被破,留守城中的数千僧众,尽管奋力拼杀,但最后还是敌不过夷人的宗师,被那些夷人大军屠戮一空。 最终只有数百见机快的同门,侥幸逃出城外,躲过了这一场劫难。 鲜血、烈火、哀嚎、死亡、愤怒、恐惧…… 惠安回想着自己逃离锦官城的那一幕,身体都忍不住微微颤抖,往昔数十年的修身养性,在那绝望之日彻底化为云烟。 而那绝望之日后,一切也并不是终结。 因为那些凶残强大的佛敌,在攻破了佛都之后,并没有止住他们的脚步。 而是四处攻略,到处屠杀着乐土的一切。 僧侣被杀死,寺庙被焚毁,虔诚的信众被奴役,他们白凤寺数年的心血,千年的积累,也在这一场大难中毁于一旦。 时至如今,原本昌盛无比,人数多达万众的同门,如今只剩下寥寥三四百人。地广五府的佛国,此时也只剩下了南充府数县,只能靠着汉中国的帮助勉力支撑。 往日一场幻梦,此时尽数化为血淋淋的现实,揭露了世间最为残酷的一幕。 每当想到此处,惠安心中就痛苦无比。 无数次后悔,当初那个意气风发,激扬向上,一力支持圣王西迁,来这西土建立佛国的自己。 而今白凤寺这一场劫难,西川国的一场劫难,都是他的罪孽啊。 惠安忍不住流下泪来。 旁边师弟惠明见此,有着相同经历的他,哪能不知道自己师兄在想什么,连忙出声宽慰道:“师兄,昔年迁徙西川,乃是我寺中上下一致之决定,非师兄一人之过。 而且如今寺中同门,也都为了往日大过,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以赴劫难。 如今我等既然大劫中侥幸未死,所思所想,但是如何挽回这场劫难,帮着残存的门人活下去,延续白凤寺的传承。 而且佛国剩下的信众,也还有五六万人,他们信任我等,坚定佛法,我们这也要为他们寻一条生路。 如今佛国已经庇护不了他们了,只得去找一个更强大,也能庇护住他们的人来。 这不正是我们来自楚国黔中郡的目的吗?”
惠明说着,视线也不由望向车外。 此时车队已经走过郊野,进入了官道途经的一个小镇。 这个小镇并不大,看上去也就几百户人的样子。但镇上仅有的一条街道,零零散散十余家店铺,却已经重新开了起来。 街道上有人行走,穿着都是熟悉的大越衣冠,不,该叫做楚人衣冠。 自从西川国建立之后,民众皆效佛法,男女都改穿僧衣之后,西川国内就很少见到这类衣冠了。 此时时隔数年,再见到以前熟悉一幕,更令人感慨不已。 路上有一些孩童在雨中奔跑嬉闹,看他们的面相肤色,与楚人略有区别,能够认出,应该是夷人血统。 不过这些夷人小孩,如今身上穿戴,已经改换成了楚人衣着。头上也学着楚人孩童,扎起了发辫。 此时在惠明眼中看来,这些夷人小孩除了口中说的话语,与楚人从金陵一脉相传的官话不同外,其它一切,都和楚人没两样了。 剩下一点差别,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也都将渐渐同化。 到那时,这里将不会再有什么夷人,剩下的都是楚人。 见着这一幕,惠明眼中有些恍惚。 楚国统治这里才多久? 哪怕从神五四年七月出兵算起,到如今也才不到一年半的时间吧。 不到一年半的时间,就已经将这片完全陌生,并且迥异于楚国文化的蛮夷之土,建设成了如今模样? 不仅抚平了持续数年的战争创伤,恢复了地方的生产建设,使得百姓安心耕种,商旅往来贸易。 就连对于夷人的同化,做的也是这么的干净彻底,完全不留一丝机会。 相比之下,想想他们? ‘或许当日,真的不该赞同寺庙西迁,方外干涉世俗吧。’ 摇了摇头,惠明脸上,也露出了与师兄惠安一般的苦涩笑容。 车队继续向前走着,马车压在泥土上,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但车厢内的两人,却再没了言语,彼此闭目静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 石城,行宫。 陆渊批阅完这几日积攒的一批奏疏,处理完政务之后,放下手中笔,让旁边尽是拿去随驾前朝,让他们快点发往各部,审核执行后,这才起身伸了个懒腰。 虽然才处理了短短两个时辰的政务,对他这位宗师兼修士而言,在书案前坐上两个时辰。并不会有多少身体上的疲惫。 但身体上的疲惫没有,精神上的疲惫却不少。 处理政务颇耗心神,需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研究透各方利益,然后再以自己的利益为主导,做出各种各样的平衡妥协。 身为楚国之君,陆渊深知,自己的每一个想法,签署的每一道政令,发到朝堂地方之后,都会影响千万人的利益命运。 因此每次处理政务,他都是小心谨慎,不敢疏忽。 “所以有时候真的羡慕那些昏君啊,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做,只顾着享乐。就算底下生民死上千百万,那也毫不在意。 但那样的日子虽好,可我这异世而来的灵魂,却始终做不到那么狠心。 这天下子民,既为我提供气运,为我供奉税收,那么作为君父,自然而然要给他们提供庇护。 或许这是我在这乱世之中,最后的一点坚持吧。”
陆渊走出大殿,来到外间檐廊。此时冬雨正寒,细碎的雨滴打在头顶瓦檐上,发出清脆声响。 听着这自然的声音,处理政务时积攒的郁气,都不由一扫而空。 修士体悟天心,顺从自然。哪怕是武者,也需感悟天地,修身养性。 作为在仙武两道上都小有成就的陆渊,此时站立于此,身心却已经与周围自然相合,融为了一体。 自己就仿佛变为了这雨,一同随着风的变化,不断敲击着大地,为万物带来复苏。 眯眼观望了雨景许久,感觉身心都被排空之后,陆渊长舒一口气。 随即脸上带着笑意,反身朝着另一处宫殿而去。 今日政事已经处理完毕,按照他定下的时间规划,等下用过午膳之后,下午便要开始修行,继续参悟黄巾力士的神通符文了。 自去年十二月初突破凝聚一气之后,陆渊就一直在参悟黄巾力士这门神通,如今一月过去,他已经小有心得。 虽依旧不足以依此炼制出黄巾力士,但距离那个目标,已经进了很大一步。 想来再过两月,参悟满百天之后,就可以尝试着炼制黄巾力士了。 而到了那时,大楚也将再添一尊先天,四郡之中西川郡的防御缺口,也将彻底补上。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面变化,各项事情也顺利的推进,自然使得陆渊心情畅快。 这些天来,脸上都一直带着笑容,连带着行宫中的氛围,都轻松了许多。 心情愉快的用完午膳,陆渊准备小息片刻,然后开始修行。 但就在这时,内侍匆匆前来通报。 “西川国的使者到了,并且要见我?”
陆渊看着前来通传消息的内侍,不由略微有些诧异。 关于西川国派遣使者而来的消息,他是早就知道的。 那些使者能在黔中郡内一路顺畅通行,没有受到丝毫阻拦,也少不得陆渊的吩咐。 “回大王,据鸿胪寺来通传消息的官员所说,西川国的两位正副使者,抵达鸿胪寺安排的行馆之后,就立刻请求面见。 鸿胪寺已经进行了劝说,但对方依旧执意如此,只说有重要大事,必须亲面君王,拖延不得。 因此鸿胪寺那边无奈,只得派人来宫内通传消息,请大王对此圣裁。”
底下内侍这般说着。 自从陆渊从前线返回石城,并在这里的行宫处理政务之后。 后方巴陵国都那边,朝中各部官署渐渐也都抽调出了一批人手,来到石城这里组成临时行朝,协助他处理着全国各地发来的政务。。 所以这里虽然只是临时行宫,但各项规章制度,却也与巴陵城那边别无二致,顶多就是因为人手不足,简陋了一些罢了。 但如今这些使者到来之后,不先按照规矩,在随行鸿胪寺官员的安排下,慢慢等候接见。 反倒刚刚抵达石城,就立刻请求面见,着实有些出乎意料。 这确实挺让鸿胪寺的人为难的。 “重要大事?”
陆渊听到这个说法,眉头略皱,仔细想了想道:“既然他们那么想见我,便见见吧。去通传鸿胪寺那边,让他们带着西川国使者过来吧。孤在这见他们。”
“是。”
内侍应了一声,然后下去传令了。 陆渊则在内侍离去之后,继续坐于殿首,皱眉沉思,想着西川国这些使者的来意。 …… 等候的时间并未太久。 在派人去通传之后,一直等着接见的惠安、惠明两僧,很快就在内侍的带领下,进入殿内。 “外臣见过大王。”
到了殿内,已踏足世俗红尘,算不得出家之人的惠安、惠明两人,按照外国使节的礼仪,向陆渊行礼问好。 “免礼。”
陆渊微微颌首,然后扫了一眼下面两个依旧僧人打扮的使者,暗叹一声西川佛国果然名不虚传,然后问道:“使者不远千里而来,到了石城之后,又急着面见于孤,不知所为何事?”
下方惠安、惠明两僧,自进入大殿之后,便小心翼翼的观察了陆渊一眼。 望着对方,他二人只觉看向了天地,仿佛大殿内并无这人,只有自然。 仅此初见,两人心中便就一凛。 出生佛门圣地的他们,眼界自然比那些庸人要高上许多。 知晓眼前这位楚王这种气质状态,分明是修为到了极高深处,如传说中的那般,开始返璞归真,融于自然。 这可是连他们圣王都未曾达到的境界。 ‘听闻楚王英姿明睿,受过仙人遗泽,短短十数年间,就成就先天,达到了圣王境界,乃真正的天纵之才。 如今数年过去,看楚王修为,竟已超过了圣王,莫不是已经达到了先天第二境的修为?’ 惠安心中这般猜想,心惊同时,却又生出些许欣喜。 楚王实力更强,对他们此行目的而言,是百利无一害的好事,自然为此欣喜。 因此怀着这等想法,他不由恭敬的回道:“回大王,外臣此次前来,乃是奉圣王之命,向楚国奉籍请纳,为归附而来。”
这话音落下,陆渊呼吸顿时一滞。 什么情况? 奉籍请纳,为归附而来? 西川国想向自己投降,然后举国并入? 理清了对方话中的意思之后,陆渊停滞的呼吸总算恢复,然后深吸了口气,认真问道:“使者没开玩笑,西川王真的让你来纳土献降?”
说话之间,他目光紧紧盯着惠安,想从对方神情中看出端倪。 然而面对陆渊的审视,惠安却是神情坦然,从容回道:“禀大王,外臣此言无需。圣王却有献土归降之意。此是西川国户籍图册,外臣也已带来,大王自可审查。”
话落,惠安低下了头,从怀中取出一份图册,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姿态谦卑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