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同僚冷漠态度,让沈忆宸有些不明所以。恰在此时屋外走进来一名熟人,他就是商辂。 “弘载,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到商辂,沈忆宸满心惊喜,完全把值事厅里这群翰林给抛之脑后。 见到沈忆宸,商辂同样面露欣喜神色,然后娓娓道来:“下朝之后,我被吏部文选司告知,授予翰林院检讨一职。所以为兄就先你一步,来到这翰林院入职了。”
明清历史上,除了三鼎甲会稳进翰林院外,二甲第一名传胪也有几率直授翰林官。 只不过这种事情比较罕见,实力、机遇、运气缺一不可。 商辂能有此好运,主要得益于当初在殿试上,内阁首辅杨溥看了他的文章很是欣赏。于是与吏部天官王直商议,跳过了馆选考试,特别提拔进了翰林院。 “我就说以商兄之才,定能入玉堂!”
沈忆宸也是为商辂感到高兴,另外能在陌生“职场”遇到一个朋友,这种感觉类似于他乡遇故知。 “向北,你还没有拜见过内翰学士吧?”
商辂是下朝后直接来到了翰林院,而沈忆宸还得天子召见去了一趟华盖殿,时间上要晚了不少。 刚才商辂已经拜见了翰林掌院学士跟侍读、侍讲学士,回头看到沈忆宸站在值事厅这副茫然的样子,再加上时间不够,估摸着他肯定还没有拜见内翰学士。 “嗯,我刚到翰林院,还未拜见。”
“那我领你过去。”
说罢,商辂就领着沈忆宸走出值事厅。 路上沈忆宸有些好奇询问道:“弘载,你之前来过翰林院吗?”
“未曾来过。”
“那为何知道翰林院内布局,还知道内翰学士们在哪?”
“前辈领我去拜见的啊。”
商辂有些莫名其妙,这还需要问吗?新晋翰林入馆,当然得有人领着。 靠! 本来沈忆宸只是猜测,值事厅这群翰林官在故意冷待自己,现在得以确认了,还真就是这样! “弘载,翰林院这些前辈,好像对我有所区别对待呀……” “可能是与当初御赐金花带有关吧。”
其实商辂看着沈忆宸站在值事厅无人引领的状况,就大概猜测到了氛围不对,所以才主动提出领着沈忆宸去拜见内翰学士。 现在既然沈忆宸自己都问出来了,他也无需藏着掖着,给出了答案。 但是没有明言王振,阉党成员这些话语。 毕竟阉党中人对于文官而言,实在不太好听。另外商辂绝对相信沈忆宸的人品,能做出叩阙鸣冤此等大义之举,绝对不会是什么趋炎附势之辈! 不过商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单纯御赐金花带的太监言语,还不至于让翰林官对沈忆宸如此敌视。 今日朝会沈忆宸的“狂妄”表现,以及退朝后公开称呼王振为“内相”的举动,才是不满的引爆点,也相当于实锤了他阉党的身份。 文人本就相轻,翰林更是其中之最。 羡慕嫉妒、武勋阶层、阉党立场等等因素叠加起来,沈忆宸除了同考科举这点之外,其他与传统文人士大夫处处皆不同,怎会被当做自己人? “这样吗?”
沈忆宸反倒笑了笑道:“弘载,有一说一,那条金花带挺威风的,早知道今日就戴过来了。”
“向北,你还真独特乐观。”
被文官清流所排斥,放在任何一个初入“职场”的雏鸟身上,恐怕心理压力巨大,想着如何搞好关系。 沈忆宸却毫不在意,甚至还说出火上浇油之话,不敢想象他要真是把金花带给戴过来了,会引发怎样的轩然大波。 “道不同,不相为谋。注定不是一路人,何必在意?”
“这般洒脱从容,也就你向北能做到。”
商辂有些感慨的回了一句,可能这就是他认同沈忆宸的原因之一吧。 跨过登瀛门,沈忆宸与商辂来到了内院一间屋子面前,上面悬挂着一块牌匾,书写着“词林”二字。 这块牌匾是当年洪武帝御赐之物,意为词士之林,赞赏翰林学士们的文词才华。 屋内坐着三名翰林官,分别为礼部侍郎兼翰林掌院学士钱习礼,翰林侍读学士倪谦,以及翰林侍讲学士周叙。 见到沈忆宸进来,钱习礼跟周叙脸上都面露笑容,唯独倪谦不苟言笑。 “晚生拜见内翰学士。”
入了翰林院,称呼就得按照玉堂的规矩来。 内翰这词也是始于唐朝,与内相有异曲同工之妙,最初都是为了彰显与皇帝的亲近之意,后来才分化出了权利区别。 “向北,能看到你入仕翰林,为师倍感欣慰。”
钱习礼有感而发,毕竟当初是他力排众议,点中了沈忆宸的会元头衔。 如今沈忆宸三元及第、六元魁首,站在了文人功名巅峰。再次相见又入玉堂,成为了自己的下属,此番际遇属实有些缘分使然。 “没有两位恩师的取中,就没有学生的今日,此恩莫不敢忘。”
沈忆宸不单单是感谢了钱习礼,还把周叙给带了进来。要知道他可是当初乡试的主考官,某种意义上也有着老师名分,公开场合下厚此薄彼,会显得过于势力。 听到沈忆宸说两位恩师,钱习礼还愣了一下,后续才反应过来周叙乃沈忆宸乡试主考官。 这下就更无巧不成书,堪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翰林院高层,大半自己人…… 周叙听到这话,更是笑出了一脸老褶子,沈忆宸这学生真不错,没白点中他,简直倍有面子! “向北,你是新科状元直授修撰,学识上面乃文人翘楚,自不用多说。如今入仕为官,切记莫心高气傲,翰林院内注重长幼尊卑,当尊重前辈、友爱同年、礼遇后辈。”
钱习礼着重强调了关于礼节的问题,这也是历届新晋翰林,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 因为翰林院比较特殊,与六部九卿这种行政衙门不同,偏向于国子监的学官属性,日常更注重前辈晚辈身份。 另外翰林院官衔也很特殊,属于品阶低,身份贵的那种。 别看沈忆宸这个翰林修撰区区从六品,但要知道翰林院最大的官掌院学士,也不过才五品。 整个翰林院满打满算,能比沈忆宸官衔高的,也就侍读、侍讲各两人,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各两人,以及最后的掌院学士一人。 加起来才九人,十个指头都用不完。 而且诸如掌院学士,侍读、侍讲学士这种高层,身上大多加了六部或者五寺的官衔,平日里并不在翰林院内坐堂。 好比钱习礼,如若今日不是新晋翰林入仕,他就在礼部办公去了,不会来到翰林院的。 这样算起来,五个指头都不需要了。 沈忆宸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万一不懂翰林院规矩,用官衔来压人的话,还真是不太好办。 以往翰林院三鼎甲也发生过类似事情,所以钱习礼强调了一番,避免沈忆宸年轻气盛做出逾矩之举。 “学生明白。”
听到这话,钱习礼点了点头,不在此事上多言。 对于沈忆宸他还是比较放心的,毕竟这小子一直以来的口碑,都是沉稳谨慎,礼节周到。接着又嘱咐鼓励了几句,钱习礼就开始安排具体事宜了。 “向北,为师兼礼部侍郎之职,大多数时候在礼部坐堂。而周侍讲学士不日将前往应天府翰林院,任掌院学士。”
“日后就听从倪侍读学士的安排,以你之才,三年后初考定会评为上等。”
本来沈忆宸还想着翰林院高层都是自己人,结果钱习礼不坐堂,周叙要前往应天府,这相当于没靠山了啊。 不过钱习礼最后这句话,相当于徇私提前打了包票,三年后官员考核自己不出意外会被评为上等,等着升迁就行了。 终究还是验证了那句话,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学生明白,当听从内翰学士吩咐。”
沈忆宸说这番话的时候,还朝着倪谦行了一礼。 不管认识不认识,面对上官先把礼数做到位,避免留下一个骄纵不服管教的印象。 “你先回自己公案熟悉一下环境,等下倪侍读学士会安排具体事宜的。”
“学生告退。”
从屋内退了出来,商辂已经在外面久等了。 “向北,怎么样?”
“挺好的。”
沈忆宸满脸轻松,扛把子是自己两个老师,能不好吗? “甚好,等下回值事厅,向北你稍微放低点姿态与前辈们熟络熟络,毕竟日后身为同僚要共事的。”
虽然沈忆宸不以为意,商辂还是劝说了一句,让他要搞好关系。 “这事恐怕我做不了主。”
沈忆宸面带苦笑,稍微了解点明朝历史的,就知道最难搞定的是清流言官。 这群货堪比后世白左,只讲究政治正确,不讲究实际情况。论喷人搞事情是一把好手,其他方面副作用居多。 “事在人为吧。”
商辂也明白“阉党”这个标签一日不摘除,沈忆宸就很难融入到文官群体中,更别论翰林科道清流了。 回到值事厅,见到沈忆宸跟商辂进来,很多人单独朝着商辂打招呼,却无视了沈忆宸。 别看商辂也是新晋翰林,他科举成名甚早,在京师国子监也享有一定名气。这群翰林官对于他这个后辈,还是比较看重的。 当然,沈忆宸也无所谓,干脆就连招呼都懒得打了,直接转身坐在了写有自己名字的公案上。 公案就相当于后世的办公桌,上面摆放着文房四宝,常用的印章公文等等。日后沈忆宸没有特殊安排的话,基本上就是在这张公案上办公了。 “好歹也是个三元及第,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知道,面对翰林前辈招呼都不打的吗?”
看着沈忆宸无视众人,一屁股坐到公案上,这股嚣张气焰让一名翰林前辈忍不住了,朝着他开口训斥了一句。 只不过这话听到沈忆宸耳中,他首先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委屈…… 我靠,自己之前踏入值事厅,就礼数周全拜见众人。是你们无人回应,就连搭理都不搭理一下的。 现在反倒怪起自己不打招呼了?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沈忆宸的好脾气,一向是对有礼之人,既然对方无礼,那绝对不会惯着! “不知阁下科考功名几许,有没有资格教导我这个三元及第。”
翰林院只有进士中的佼佼者才配进来,属于最看重科考功名之地。 也恰恰是因为功名,翰林才在品阶低的情况下,获得了超越官衔的清贵待遇。像是官方大典宴祀这种场合,五品翰林官从来不与青袍官员坐在一桌,而是直接坐在了绯袍大员群体中,无人会觉得有所不对。 沈忆宸三元及第以来,除了别人恭维自己,他本人从未把这些荣誉挂在嘴边炫耀。 因为沈忆宸很清楚,科场功名属于应试教育的产物,并且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仕途看的是个人综合能力,属于未来要不断的努力进步。 一个人始终沉浸在过去的荣誉之中,那么他永远都无法打破桎梏上限! 今日既然有人敢拿三元及第来嘲讽,那就好好让对方体验一下,什么叫做仗功名欺人! “我……” 这名翰林前辈话到嘴边,却硬生生的咽回去了。 他科考成绩为二甲第三名,后通过馆选考试担任庶吉士。并且这一届散馆考评,他也被评为优等获得了留馆,升任正七品翰林编修。 可以说这名翰林前辈,用三年的努力抹平了起跑线上的落后,达成了新晋三鼎甲的成就。 以往这些功名跟成绩,是他最引以为豪的资本,常常放在嘴边炫耀。 结果今日面对沈忆宸,他硬是没脸说出来! 因为沈忆宸的起点,可能是他九年留馆才能到达的终点,而三元及第的科考功名,下一辈子都达不到,有何颜面来攀比? “呵,跳梁小丑!”
既然决定撕破脸,那沈忆宸就没打算留一点颜面,直接嘲讽了一句。 对于这些所谓的清流言官,其实他早就已经看不惯了,对方愿意好好相处,沈忆宸也不会主动挑事。 结果今日种种举动,还真把自己当软柿子捏了? 说句露骨一点的话,如若自己真的是什么阉党成员,这群货还敢这么肆意欺凌新人? 不怕王振得知,连夜派锦衣卫上门查水表,感受一下诏狱免费游? “目无长幼尊卑,沈忆宸真当这里是你放肆之地吗?”
又是一名翰林官站了出来,沈忆宸也太目中无人了,直接把前辈叫做跳梁小丑? 此等违逆事件,翰林院还从未发生过,今日要是不压住他这股猖狂气焰,日后还有何规矩可言? “沈忆宸,本官定要向圣上参你一本,剥夺你状元功名!”
“掌院学士还未离开,请他出面把沈忆宸赶出翰林院!”
沈忆宸的此句言论,可谓在这群翰林官中引发公愤了,指责之声不绝于耳。 贺平彦跟杨鸿泽二人,下朝之后去面见了以吏部尚书王直为首的文官重臣,所以到翰林院报道比沈忆宸还晚。 结果没想到刚踏入翰林院,恰巧就见到了此番精彩场面,让他们两人都有种天降惊喜的感觉。 “沈忆宸到底做了何等天怒人怨之事,能引发翰林前辈群体声讨?”
杨鸿泽首先开口说了一句,惊喜归惊喜,这事情也闹得太大了点。 “这小子谦卑表象之下,实则狂妄至极,加上如今抱了阉党的大腿,更是目中无人,否则不会引发翰林清流的公愤。”
贺平彦可是见过沈忆宸当初一脚把孙绍宗踹翻在地的场景,对于他的两幅面孔可谓无比熟悉,这下终于暴露出来了。 “也好,阉党就不配入职玉堂这种清贵之地!”
杨鸿泽冷哼一声,翰林院“储相”之地,乃文人根本。 如今混进来一个阉党中人,简直玷污了这块地方的清贵,趁机能把沈忆宸赶出去最好! 另外一边的商辂,见到这种场景有些着急了,站了出来朝众人喊道:“向北他年轻气盛,有些言语乃无心之举,还望诸位前辈海涵!”
挑战科场前辈,不管是何原因最后吃亏的,肯定是沈忆宸。 商辂目前能做到,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量平息这场风波。 “商弘载,此事与你无关,切莫强出头!”
“商贤弟,你乃忠良之士,最好还是别趟浑水!”
“今日沈忆宸若不给一个交代,谁讲和都不好使!”
群起激愤之下,商辂那点名声根本就不够用,众翰林一定要沈忆宸付出代价。 看着这种场面,沈忆宸面无惧色,走到了商辂旁边说道:“弘载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此事早晚都会如此,不如主动挑破避免后患。”
其实沈忆宸会这样做,除了不爽外也是有意而为之。 今日翰林院种种,几乎是把自己给当做“敌人”看待了。如果单单冷漠都还好说,大不了日后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 但是这群清贵,可不满足于“秋毫无犯”,还想着自己执后辈礼装孙子? 要知道明朝翰林院三年为初考,再三年为再考,最后三年有通考,九年才算是“考满”。 也就是说没有好机遇的情况下,得在翰林院呆满九年才会升迁,有好机遇最少也得呆上三年初考。 天天面对冷言冷语,谁装孙子能扛住九年啊,至少沈忆宸做不到。 翻脸是迟早的事情,晚翻那是白受气,早点翻脸不用受气,所以沈忆宸干脆掀桌子了。 沈忆宸安抚了商辂之后,来到了那位说他“目无长幼尊卑”的翰林面前,朝他问道:“你是何人何官衔?”
“吾乃翰林检讨陶宏正,正统七年入馆,还不能训斥你这个晚辈吗?”
陶宏正义正言辞,沈忆宸莫非是把自己当非进士翰林看待了,居然还问起自己官衔? “翰林检讨是从七品吧?”
“如何?”
“我乃从六品修撰,按《大明会典》百官交往,以品秩高下分出尊卑。品级稍卑者居西行礼,尊者居东答礼。”
说完之后,沈忆宸瞬间提高了声调,厉声呵斥道:“尔等众人,刚才谁向我行礼了,目无上官还敢妄言上下尊卑?”
这声大喝出来,让原本气势汹汹的众翰林官们,瞬间哑火了。 要知道值事厅里面值班的,最高就是沈忆宸的从六品修撰,其他皆为七品的编修、检讨,甚至是还没定官职的庶吉士。 理论上沈忆宸的官衔最高,这群人应该首先向他行礼,而不是反过来沈忆宸去主动打招呼。 有一说一,《大明会典》确实是这样规定的,但问题是这么多年下来,翰林院也没谁遵守过啊。 “翰林院规矩是日常不看官职高低,先入馆者称为前辈,你乃新晋后辈,当……” 有一名翰林还打算争论一番规矩,却没想到沈忆宸粗暴打断道:“你是在质疑太祖皇帝定下的律例?”
此言一出,对方瞬间闭嘴,不敢再言。 潜规则这东西,你遵守才叫做规则,不遵守就是废纸。 明太祖朱元璋摆出来,一个区区翰林院的潜规则,还想挑战祖宗之法? 就在此时,钱习礼领着周叙跟倪谦二人,来到值事厅准备视察一下新晋翰林的工作情况。 结果没想到却看到了剑拔弩张的一幕,这到底怎么回事,沈忆宸第一天入职就闹出大事了? 见到掌院学士前来,这群被沈忆宸压制住的翰林们,仿佛找到了靠山主心骨一般。纷纷靠了过去,把刚才发生之事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 甚至很多人面露悲愤神色,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般,希望钱习礼把沈忆宸给革职。 这一幕放在贺平彦眼中,他露出辛灾乐祸的笑容说道:“该不会沈忆宸又要开创大明历史了,状元入职翰林院的第一天就被革职吧。”
只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钱习礼听完众人描叙之后,仅仅轻飘飘的回了句:“尔等身为翰林官,当包容礼遇后辈,这点小事也需要我来教导吗?”
此话一出,众人瞠目结舌,掌院学士不处罚这个新晋翰林,反倒告诫起我们来了? 接下来更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翰林院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周叙,站了出来训斥道:“尔等乃文人清贵,居然欺凌打压后辈,传出去不怕被世人所耻笑?”
“此事休要再提,日后再出现类似情况,吾定当在考评中给评为下等,散馆出翰林院!”
世道变了…… 这是众翰林官,脑海中仅剩下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