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历史大事记中,沈忆宸唯独对于郭琰建造下番宝船一事知之甚少,没有以往的历史上帝视角。 原因就在于这等下西洋的大事,按常理来说应该是举国皆知,史书、实录详细记载,以供后人评说。 可事实上却完全相反,《明史》、《英宗实录》里面几乎找不到任何有关于下番海船的描述,后来还是挖出了郭琰的墓志铭,才得以让这段历史重见天日。 所以沈忆宸是完全不知道郭琰造船进度,以及朝廷造船款项的拨付情况。 毕竟他要关心的事情太多,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能提前布局让许逢原授官福建,已经算一个入仕几年低阶文官的操作极限! “这几年跟倭奴走私贸易,你赚到了多少钱?”
虽说朱祁镇是个坑货,但沈忆宸却没办法当个甩手掌柜。 先不说皇帝下令,身为臣子不得不从这种无奈。就单论大航海时代的来临,落后就要挨打这种国运争夺,哪怕面临再大的困难,沈忆宸都不可能置之不理。 没钱造船,那就想办法去搞钱! 这种事情沈忆宸不是第一次做,当初出镇山东缺河工银,江南商家、地方大户、布政司官府、乃至朝廷盐场钞关,他是从上到下薅过一遍羊毛。 如今大不了故技重施,反正自己也不是个什么道德无暇的完美直臣。 不过考虑到福建还有平叛维稳的需要,沈忆宸暂时不能把主意打到地方官府跟大户身上,只能从许逢原这里调集一些资金,先让福州宝船厂恢复正常运转。 “赚了大概十几万两银子,可我现在手上一分钱没有。”
许逢原一听到沈忆宸问这话,就大概知道了他的想法,脸上面露难色。 “十几万两银子不少,怎会没钱?”
正统朝时期海外白银还没有大量流入,加之通货膨胀抑制很好,十几万两银子相当于临清关这种朝廷顶级钞关,一年获取的税收银两,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许逢原没有什么奢侈腐败的爱好,十几万两银子怎么花都花不完,手上好歹要有点“余粮”吧? “沈兄,你在京师对福建情况有所不知。”
说完后,许逢原重重叹了口气。 “这几年福建天灾严重,可布政司官员为了吏部考核,报喜不报忧导致朝廷压根不知道实际情况。各种大灾来临别说是赈灾救民,就连最基本的赋税都没有减少,还每年不断增加,百姓苦不堪言!”
听到这话,沈忆宸神情有些沉重,小冰河时期带来的气候紊乱,大明近几年各省份都灾害不断。 区别在于有些地方官执政爱民,会把灾情的真实情况上报朝廷,以获取赈灾拨款跟来年免税。而另外一些贪官污吏,压根不管治下百姓死活,粉饰太平以求得吏部三年考核评级,作为自己升官的资本。 毕竟其他地方“民不聊生”,而你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互相对比之下更显得执政能力不凡,放在吏部文选司官员眼中考核,自然倾向于后者。 “前年朝廷复设直省税课司,叶首领手下矿工跟炉丁,再次面对加征苛捐杂税的压力,于是乎我就主动提出更改走私收益分成,把利润大头让给了福建矿工,毕竟他们处境要艰难的多。”
“然后重启太平船厂,帮助郭同知建造下番舰队的辅助船只,这同样需要一大笔银钱。”
“最后便是近期运输给叶首领大批粮草,差不多花光了手中最后一点余钱。福建百姓民生艰难,我又不想当个为祸一方的贪官,如今已然入不敷出。”
听完许逢原的“诉苦”,沈忆宸默默点了点头,他能理解对方的难处。 这就是为什么,好官永远比坏官难做。当你把治下百姓扛在了肩上,就意味着扛起了沉重的责任。 哪怕沈忆宸自己同样如此,他如果不考虑福建十万义军的性命,不考虑烽火连天带来的后果,完全不需要做这么多“自讨苦吃”的事情。 禀报皇帝征调京营跟江西、浙江两省大军,一举歼灭福建敢于造反的乱臣贼子,收获平叛之功班师回朝,赢得皇帝信任百官赞赏。 至于战争过后满目苍痍的福建,关沈忆宸这个高高在上的京官屁事? 这才叫一将功成万骨枯! 既然不想让华夏子民艰难困苦,那建造下西洋舰队的资金空缺,就只能从其他地方搜刮。 人傻钱多的倭奴,始终是沈忆宸的不二人选! “海上走私贸易的大头利润,依旧还是在倭奴手中吗?”
沈忆宸询问了一句,这几年他精力全放在朝廷中枢的明争暗斗,对于走私贸易几乎没怎么过问。 “是的,贸易模式照旧,我们通过中间人把货物送到小岛上,运输环节是倭奴掌控,利润大头也在他们手中。”
“中间联络人听话的可以招纳进来,至于十抽一这种手续费,以后就免了吧。”
虽然沈忆宸没怎么关注走私贸易,但他依然记得当年苍火头告知的贸易流程。 最初叶宗留等人没有海上走私渠道,只能找寻一些中间人跟倭寇进行联络,然后把货物送到离岸小岛,由倭奴自己的海船运输到倭国售卖。 当时定下来的中间人抽成,便是十抽一。 凭心而论,这种走私违法产业,十抽一的比例真不算高,没有渠道遇到十抽三的比比皆是。 正因为处于一个合理范围,沈忆宸这些年也没有计较过,有钱大家一起赚,才是长久的生意。 但是现在不同,许逢原加入走私贸易后,售卖给倭国的物品,从最开始的陶器、粗麻、农作物等低附加值商品,转换为了瓷器、丝绸、茶叶这类高附加值商品。 十抽一带来的利润,就非常可观了。 有钱还能忍,没钱沈忆宸连皇帝的钞关都没放过,如今中间人还想在自己身上收钱? “他们这些年赚的不少,确实该收手了。”
许逢原点了点头,如今自己已经跟倭奴有了直接联系,完全可以跳过中间人环节。 “另外利润最大的海上运输,我们也要拿下来,愿意接受合作的倭奴留下来,不愿意听话的就送他们下海喂鱼吧。”
沈忆宸面无表情的说出这句话,他不仅仅要节省中间环节,就连海上运输都没打算放过。 当年自己是一穷二白没船没人,不得不借助倭奴海盗的船只,把货物运输到倭国进行贸易。如今宝船调动不得,可太平船厂的粮船、坐船,掌控在许逢原的手中。 哪怕只是下番宝船的配套船只,对于这个时代其他国家而言,依然是不敢直视的艨艟巨舰。 正统年间的大明,不是宣统年间的大清,它拥有着这个时代唯一的远洋舰队,倭奴只配顺者昌,逆者亡! 许逢原听懂了沈忆宸的意思,可问题是他可没有对方的无法无天。太平船厂的下番舰队配套船只,是掌控在自己手中没错,但它们是朝廷官船啊! 用朝廷官船去公然违法与倭奴走私,换作别人身上恐怕就连想都不敢想,沈忆宸还真打算去做? “沈兄,下番官船用来与倭奴走私,此事没办法掩人耳目,朝廷若是追究下来,该如何是好?”
“那就不让朝廷知道便是。”
“不让朝廷知道?”
这下许逢原完全蒙圈了,就算不是完整的下番舰队,这些船想要开动起来,需要的水手恐怕也是数以千计。 人多口杂,更别说数千人之多,如何能不让朝廷知道? “你担任长乐知县多年,加之这批船掌控在手中,应该有些信任的水手班底吧?”
“有些,但不足以完全驾驭船队。”
“留下足以信任的人,剩下的我很快会给你补足。”
“恕在下愚钝,沈兄你到底如何补足?”
面对许逢原这一脸茫然的样子,沈忆宸笑着回道:“等到福建战事结束,招安了这么多矿工炉丁,总得给他们安排一个去处。”
对于叶宗留这批矿工,说实话沈忆宸早就谋划已久,后世戚家军的优质兵源,让他们招安后回归当个农家子,属实有些大材小用。 与其一百年后再去抗倭,不如现在动手防患于未然。 征战海外,可能才是最适合他们的归宿! 听到沈忆宸原来是这番安排,许逢原忍不住鼓掌赞叹道:“沈兄不愧为三元及第,运筹帷幄之才堪称当世孔明,招安矿工去担任下番水兵,简直一举两得,还免了后顾之忧!”
“许兄言过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想要招安终究没那么简单。”
说罢,沈忆宸叹了口气,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想要实现自己心中谋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一番谋划下来,夜色在不知不觉中降临,这天晚上沈忆宸、叶宗留、许逢原三人,没有再说任何有关于福建局势的话题,而是忆往昔岁月把酒言欢。 因为三个人心中都很清楚,过了今夜,以后就不知还有没有类似的机会了。 第二日清晨,沈忆宸从客栈中出来,前往长泰学宫准备告知老师商议的结果。 天空中晨曦拂晓,却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学子赶往学堂,见到沈忆宸后纷纷无比恭敬的行礼。毕竟除了师兄的身份,还有着大明三元及第的尊荣,世间不知有多少读书人,把沈忆宸视为自己毕生追求的目标。 学宫后院林震住宅,沈忆宸站在门前敲了敲院门,开门的是师娘黄氏。 “学生见过师娘。”
沈忆宸赶忙拱手行礼。 “向北,你老师已经在等你了。”
黄氏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沈忆宸抬头后更看到了一双通红的眼睛,很明显是哭过。 就在沈忆宸想要询问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从院中传来了林震的声音。 “是向北来了吧,快进来。”
“是,老师。”
沈忆宸应了一声,就大步走进院门。 刚好看到林震提着一个包袱从房间内走出来,可能是身体虚弱,也可能是包袱沉重,他跨过门槛的时候身体还踉跄了一下。 见到这一幕,沈忆宸赶紧冲了过去扶住林震,并且接过他手中的包袱。 “老师,你身体抱恙,有事情尽可吩咐学生。”
“无妨,昨日你应该跟叶首领谈妥了吧?”
“嗯,不过叶首领仅是义军领袖之一,学生准备邀请老师一同前方泉州府谈判招安。”
“为师猜到会如此,可以随时出发。”
说罢,林震还指了指沈忆宸手中的包袱,他已经准备好了。 不过沈忆宸却没有林震这般洒脱,他面带犹豫说道:“老师,叶首领昨日跟学生说过,他无法保证在泉州府的绝对安全。毕竟起义军里面绝大多数人,与朝廷有着血债累累,在他们的眼中,我们的身份便是朝廷爪牙。”
“怎么,你是觉得为师会害怕退缩吗?”
林震依然是一脸轻松笑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还有何事看不穿?”
“为师早年间承蒙陛下钦点为宣德五年庚戌科状元,可为官一任碌碌无为,上负天子下负所学。”
“如今风烛残年,能为自己家乡免于战火涂炭,是何其骄傲,何其荣幸,岂会害怕退缩?”
从林震的这段话语中,沈忆宸感受到了老师振奋与激昂。可能对于他而言,能在人生最后阶段,为君王朝廷跟家乡父老做点事情,已然称得上心满意足。 生死危急,早已置之度外。 “学生知道老师不惧生死,可若是真出了点什么意外,我……” “向北,你乃三元及第,镇守一方的大员,岂能这般婆婆妈妈。别忘记福建万民安危可系于你一人身上,为师算得了什么?”
“家中事务为师都已经安顿好,即刻出发吧!”
林震同样明白沈忆宸的担忧,可他完全不在乎,甚至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连后事都跟妻儿交待好。 这就是为什么,沈忆宸敲门看见师娘泛红的双眼,身为妻子母亲,终究没办法像林震这般洒脱。 “是,老师。”
沈忆宸重重点了点头,然后收起心中最后一丝不忍,提起行囊昂首阔步朝着院外走去。 对于普通人而言,无论是程序正义,还是结果正义,都是煎熬良知的两难抉择。 但对于沈忆宸这种掌控万千生死的大员来说,摆在他面前的其实只有一种选择。 那便是家国天下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