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张寿峰这样一说,金英沉默了。张寿峰以为金英不信,继续保证道:“梦石兄,我之前对介宾是太放任自流,你放心,此番我必吸取教训,当好好管教一番。”
金英摇了摇头,却说道:“介宾虽才做我弟子两个月,但我自认为已看透他了。他聪明好学,肯吃苦专研,又擅长发挥,能到人所未到之境。假以时日,必成非凡大器。”
张寿峰松了口气,他就怕金英不愿再教介宾。正当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时。 金英摆了摆手,又继续说道:“东岳庙事件后,我也旁敲侧击的了解到,他之前似乎还有位很了不得的蒙师,天文地理,五运六气,占卜会测无所不会,无所不精。我一问,竟然是周云渊! 我再一细问,好家伙,介宾竟然援医入象,把深奥难懂的象数简单明了化,所中者十之七八,关键他还看不上,认为是小道,非必要不肯用。 我一听心里犯嘀咕,于是突然问道:医是否为小道?你道他如何说?医乃小道也!哈哈哈哈哈,我金梦石一生为之自豪的医术,在他眼中竟是小道!是小道,是不堪大用的小道! 我自认是没这个能力教好他,索性就让他去汝元那磨练磨练性子。你去问问汝元,又奈何得了他不?”
张寿峰听老哥哥这一说,心里拔凉拔凉的,恨死了那私自给介宾启蒙的周述学。这哪是在替他教儿子,这是在毁人啊! “梦石兄,之前我忙于军务,疏于管教,你放心,我向你保证,日后一定多加管教,让他及时回头。”
张寿峰再次强调道。 金英依然摇头,说道:“长庚你先听我说,人老了就爱唠叨,你也别嫌烦啊!”
“哪里,梦石兄请说!”
张寿峰示意道。 “我并不反对介宾糅合百家,也不在乎他以医为小道的看法,医又何时成大道过?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只是我心不甘啊!我只担心他看的太多,学的太杂,走不出自己的道,找不到自己的道。 你也别逼他,身为师长,我只想他更好的成长,在没有找到,没有发现适合他走的道之前,我不会出手干预他,也希望你也别干涉他。 就让他这样自由自在的成长,长不大也就平庸一生罢了,若能长大结果,那一定会震古烁今。我岂能误他,你又岂忍心误他?”
金英缓缓说道,虽仍有些不甘,却又怀有别样期待。 张寿峰怔怔地看着他,良久不语,这两天带给他的意外和冲击太多太多。可也不如金英这段话对他的冲击大。 他能感受到金英的矛盾与期望。可以想象,自己看得比命重的医学,被自己最看重的弟子视之为小道,这是何等悲哀!想纠正,却又发现,根本没有其他可供选择,儒学、医学、天文、地理、兵法、象数,你能想到的,他早有涉猎。 涉猎越多越迷茫,总不能真的当头棒喝吧?只能放任,让他沿着自己现在的路继续走下去,或有突破的一日。 这一刻不管是身为师傅的金英,还是身为父亲的张寿峰,面对那叫人不省心的张介宾,都很煎熬。 过了好一会,金英宽慰道:“这不怪你,也不怪介宾,是我们医家自己不争气。还记得嘉兴嘉善那个袁表袁庆远吗?他也中举了,将参加今年的春闱,前些日子来拜访我。 一开始我还蛮高兴的,本以为我医家将再出一进士,可谁知他也认为医乃小道,弃医从儒了。想他曾祖何许人也,一心追随方孝儒,遭十族之厄而不悔改,为之甘愿隐姓埋名,立下誓言叫子孙永世不得科考,不事伪君,遂成医学世家。 一百多年过去,数代人的坚守,世代为医的誓言,竟叫他袁表给破了,他这是欺师灭祖,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张寿峰一听,心里更不好受了。嘉兴与绍兴相近,仅各杭州一县,又跨海相望,互通消息。绍兴卫指挥使,也兼顾着巡海,防海之责。与嘉兴乡绅多有往来,自然与袁家相熟,勉强算是世交。 袁表之父袁仁袁参坡,布衣学者,以医为业,以贤能闻名,与沈周、唐伯虎是诗文好友,与王艮、王畿相交,引为知己,遂成为王阳明的不记名弟子。名满江南,人称参坡先生。 这样一位医学世家子弟,竟然忘了不试科举的誓言,忘了祖辈恩怨,抛弃看家本领,转投身科举。 他张寿峰本是武将世家,尚且弃戎从医。现在正儿八经的医学世家子弟反而弃医从儒,这如何能让他释怀? “想当年,那个热血青年,那个敢立危城之上,敢于沙场救死扶伤的袁庆远,再也回不来了。”
金英念叨着,惋惜着,悲叹着。 “谁说袁庆远回不来了?”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 “庆远兄?”
张寿峰闻言看去,惊呼一声,继而热情的说道。“你什么时候来京的,也不告知我一声,我给你接风洗尘啊!”
“抱歉啊,长庚。我前些日子抵京,不过二日,便又出去游历,昨日方才回来。”
袁表抱完歉,才解释道。 张寿峰方才还有些埋怨袁表背弃医学,这会见到来人,早把那点不痛快不知丢哪去了,说话都带喜庆道:“你呀你,一如当年模样,一点没变啊!让我忍不住想起一首词,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 “停停停,长庚兄我可比不了周郎啊!莫吹捧我了。”
袁表赶紧说道。 自袁表突然到来,金英就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庆远兄是哪年中举的,参加了几次春闱?”
张寿峰问道。 “隆庆四年侥幸中举,隆庆五年初次进京赶考,煞羽而归。”
袁表如实说道。 “哦?隆庆五年,那你是否认识临川汤显祖、宣城沈懋学、归德吕坤?”
张寿峰一听隆庆五年,顿时想到那年同科的几人,于是问道。 “认识,他们可有高中?”
袁表问道。 “你未参加万历二年春闱吗?”
张寿峰奇怪的问道。 “当时尚在守孝,未参加。”
袁表摇了摇头说道。 “吕心吾三年前中了进士,如今更是高任山东右参政。前几日刚离京赴任。”
张寿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