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君就是小九。蓝楹和绿绒也是这么认为的。我更不相信这世界上能有两个人都是这般狐媚的长相,那么好看,甚至连阿娘说那颗倒霉的痣的位置都一样。可三个月的朝夕相处推翻了我的认知,一点都不一样!裴君,那可讨厌多了。我到中原后,学的第一个词就是笑里藏刀。因为每次我跟裴君说,他长得像我捡到的小九时,他就笑着一脸仁慈地以各种名义罚我抄书!我很确定我的小九不会这样的,小九很好,他会带我去扑蝴蝶、猎小兔;还会给我讲很多我没听过的故事、教我唱中原的歌。可是三年前中原入侵、漫山遍野的大火点亮了暗夜那一日,圣图被盗,小九也就这么消失了,任凭我派人将山头翻了个遍也毫无影讯……裴国公嫡子,名君,字子甫,是“总角垂髫诵六甲;束发加冠通百家”的高岭之花。京中贵胄勋爵家的姑娘里,有好些个漂亮的跟天上的嫦娥似的,却老大年纪不肯出嫁,就痴痴地等着裴国公家的老二,有娶妻之意。……这不有病吗?那朵传说中的高岭之花来抓我的时候,我们三个正在大殿的房檐上。我叫蒙窈淑,是南诏国的十七公主。父王没什么文化,‘窈淑’这个名字自然也就不是他给取的。是大祭司和阿娘一起商议定下来的,出处是我前几日才被裴君罚抄完的诗经。我是家中唯一活下来的女孩,像阿娘说的那样,父王视我如命。半年前,接到贵族子弟入京的旨意时,父王抱着我哭的稀里哗啦的,连阿娘都没插上手。为什么是我去呢,很简单,小时候因为想看沈内算带来的话本子,成天追着他屁股后头跑,渐渐就识得中原字。这次陪我一道来的也有他家的小儿子沈幕,他小时候经常挂着鼻涕跟在我身后跑。中原的房子四四方方的,就像关着牲畜的围栏一般,住的人难受。身上的衫裙也丑得很,长长的裙摆、长长的袖子,喝个水都能把东西带下去打碎。还像被关着罪犯一样,走到哪后头都是一串闷葫芦。连满山遍野的鲜花和野物都没有,更别提纵马驰骋的草场了。这也就罢了,还有快到头顶的书卷要读……今天是中原人说的花朝节,绿绒早就打听好了,满街都是好吃的,我都快爬出去了,他还来抓我!诺大的学宫里,差我一个难不成上不了课吗?我眼瞅着他把我的侍婢都叫到院子里,乌泱泱跪了一大片。那青石板的小路凹凸不平的多伤膝盖啊,他可倒好,命人抬了把椅子坐在正中,眼睑都不翻一下的喝我府里人给她奉的茶。想来少师俸禄许是不怎么样,裴君最喜欢的就是穿一身白。有时候连墨色的刺绣都没有,太阳一照直晃眼睛。现在也是,他端坐着跟话本子里说的仙人一般。但该说不说他声音是极好听的,就好像挂在寨子口的成年的银铃,略有清脆更富有磁性。裴君:“你等也应该知道,小殿下是何等的贵客,最好还是说说清楚她去了什么地方,不然磕了碰了那可不单单是掉脑袋这么简单。”
呸,你就知道吓唬人,我早已二八年岁了,难道自己不会保护自己吗?一旁的蓝楹前几日被他单独留下过,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吓得后来都不敢陪我出去玩了。我哄了好几日她才答应下来陪我去的,我现在眼睁睁看着她想要倒戈。蓝楹:“姑娘啊,我们要不还是下去吧,这裴少师等下真生气了。”
绿绒:“……”我:“……”见我们两个幽怨地盯着她,她张张口:“散了学去也是来得及的……”我:“不去!他罚我的那些诗赋还没抄完呢,现在下去那就是一并处罚了。”
我本想悄悄往后退自后梁上下去,谁想到底下那抹白色有了动静。裴君:“小殿下,您要是再不出来,君就把您那银翁里没成型的蛊虫带回去观赏学习一番……”我:“我在!”
那可是我指尖血喂养了很久的,这老奸巨猾的老狐狸,不过二十有一的年纪怎么老是喜欢扼人七寸呢?廊下之人,眉眼平静,只在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却很快就消失了。我自屋顶下去的很快,一路冲到他跟前。怒气冲冲地问他:“先生,您能不能不要老是打我巫骨蝎的主意,这多少有些……为老不尊。”
裴君弯下腰朝我走过来,仍是挂着菩萨面皮,却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十七,卯时已过两个时辰,你还要蹉跎多久。”
我看着他故作舒眉眼睛没有半分假意的盯着我:“君一介书生,别无他物,唯独还有些书卷……”我:“你别说了,我这就去!这就去!”
这弦外之音弹的,又想让我抄书,他就没有新折磨人的法子!文德殿阿蓁跟我说,因为裴少师外出探望早上腹泻的小殿下,所以那些起早画的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没见着他,个个才幽怨地盯着我。魏蓁宜,当朝宰相嫡孙,公主伴读也。真奇怪,我没记错的话裴君担任的两门课一个是“经史子集”里的‘经’部;另一门是那本画着八卦图的《周易》吧,这两个,我一个都听不懂。而且裴君讲课有一个习惯,他总喜欢把那翡翠色的香炉点些个没什么味道的香。还总是放在我书案上,美名其曰:可让我静心安神。但我觉得这个香炉除了助眠之外的另一个作用就是取暖,但夏天却格外热。这么非人哉的课程,我帮她们错过了不应该感到高兴吗?中原有话说,七岁男女不同席,但皇帝老儿应该是抠门,少师单一个。现下,刚刚抓我的老狐狸正在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室内讲学。不过好在我们马上开讲的这么课,是我最喜欢的史部。与我一道学习的大多是周围藩属国的其他王公贵族子女,还有当朝太子李严慎的同母妹妹李乐忆,太子在隔壁。在座的身份特殊都是在特殊,所以君子六艺,皆有涉猎,除此之外还学些插花、烹茶、焚香一干。史部的授课师父是户部侍郎许琛。也是忠仁侯府的四哥儿。人很温柔也很爱笑,他笑起来两颊上有浅浅的梨涡,格外好看,反正我觉得比裴君强多了。许先生“之乎者也”了一下午,总算是将这课程结束了个干净。倒也稀奇,那狐狸先生今日离宫最早,竟然没留下我单独教育一番。我立刻约了阿蓁换上男装,一道往东角楼街巷去。来这京城最想去的地方莫过于潘楼街,那里店铺相连最是繁华。街南的鹰店,有一家接待各地过往的贩卖鹰隼之类猛禽的客商与我一道是南诏人,老乡相见自是有说不完的话。街道炊烟不断,建筑鳞次栉比。街上小孩儿有拿着糖葫芦嬉戏追逐、有哭闹着要看皮影戏的、还有盯着小贩变戏法拉不走的…一路上,蜜饯雕花、酥蜜食、香橙蟹……看得我都忘了自己用过晚膳了。魏蓁宜却只拉着我往前去:“今日热闹,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们一路跑的欢脱,阿蓁拉着吃了满嘴油的我站在了怡潇楼跟前。我见眼前姑娘红衫绿裙,贴黄画鬓,按压着眼中的兴奋:“先生…先生可说了……这……地方……去不得呀。”
魏蓁宜摆摆手:“哎!那是对儿郎说的,约束不到咱们,里头有位花魁娘子芳名宋媛媛,我跟勇昌府家二哥儿来过一次,啧啧啧…那古筝弹的犹如仙乐,长得那更是跟画上洛神似的……你不想去看看?”
我扯着魏蓁宜就进去了。可是如此不巧,里头的赵妈妈说宋娘子在牡丹阁陪贵客,且宋娘子定的规矩:不屑金银,只求缘分。说我们瞧着面生,愣是三四锭金子都不给我们见。但见我们出手阔绰,赵妈妈另安排了一些美娇娘让我们紧挨着牡丹阁上座二楼。下头抱着琵琶的娘子,蹙眉低唱着,兰舟催发什么什么的,听的我心绪不宁,就打算外出如厕一番。阿蓁吃着一旁递来的葡萄,只是给我指了个大致方向便不再理我。想着不过片刻就回,我也就没多想往外去。路过牡丹阁时,阿蓁的话就不停在我脑海里转悠,我真的十分好奇,一个连金子都不屑一顾的女人,到底美成什么样子?我学着三哥的样子沾了点唾沫,往窗子上戳了个洞。房内昏暗,依稀可辨三个人形。还没等我看清楚呢,一道雪白的光亮就朝这边劈来。常在兄长身边,武艺多少我也偷学了些。幸好我闪得快,眼瞅那窗子被整半劈开。这动静一出,喝酒的宾客散了大半。我偷溜出来,自不敢背南诏的名义:“大人冷静,小人…什么都没看见!小人只是想如厕路过……”脖颈上的冰凉吓得我不敢睁眼睛。我听那道身影说:“十七?”
!!!在这中原里,只有一人知道我在家里的排行,也就只有他会这么叫我。我心底打鼓,恨不能以头撞地。完了!完了!我这是撞见裴狐狸幽会美娇娘了。他不得生吞了我?慌乱之间,我残存的理智告诉我:别担心,阿蓁替我粘了胡子。我睁眼,果然…裴狐狸不单是我一个人这么叫的,而是见过他的人都这么认为的。也不只是贴切比喻他的狡诈。更多的是形容他的相貌。裴君的容貌可以担得上‘祸国妖妃’这四个字,甚至有过而无不及:五官轮廓硬朗,分明充满了攻击性,但一双眼睛总给人眼波流转眉目含情的感觉,眼尾缀着泪痣却添几分疏离,略有些单薄的唇比常人少了些血色。这是我见过世间唯一一个能把高山之巅不染纤尘的清冷孤傲和魅惑众生的娇柔妩媚融合的这般好的人。他此刻长身玉立,衣诀飘飘的站在我跟前,好像独木出林,俯瞰众生。以往我总盼望着他能出一星半点的差错,好叫我拿了去宽慰宽慰自己。但现在,我真拿住了他的把柄却并不感到开心。我强压慌张捏着嗓子:“大人认错人了!”
一时寂静无声,我听到一声轻笑。裴君:“既如此,那便放人吧。”
脖颈上的冰冷犹豫片刻撤了下去,我撒开腿就跑。一直到酒楼门口才遇到阿蓁,她看着我气喘吁吁的大概也猜到了刚刚的动静和我有关,只过来轻抚我的背,也不追问。魏蓁宜:“小淑…你胡子呢?”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