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广积门。 两千五百匹精良蒙古马沿着浑河向开原方向走去,骑兵护卫战马提前返回开原。 刘招孙还须在沈阳待些时日,一则为等候朝廷封赏,二来也是照顾金虞姬伤势。 北门城墙上还残留着浑河血战的痕迹,不忍细视。 刘招孙登上城楼,为几位骑兵把总送行,叮嘱各人沿途小心,尤其要提防祖大寿乘火打劫。 小冰河气候下的沈阳城,寒风刺骨,西北风呼呼刮着。 十月三十晚上,辽河平原下了场大雪。 冬季辽东就是这样天气,一阵北风就能带来雪花。 大地银装素裹,仿佛给这片灾难深重的土地披上了层白色被褥。 广积门城楼,刘招孙身披大氅,眺望辽河平原。 “刘总兵,老天都在帮咱们,有了这场大雪,又是一个丰年啊!”
刘招孙连连点头,伸手接住一朵飘落的雪花: “下吧,下吧,有了这场雪,朝廷的人必会晚来几天,咱们正好清理战场,有了这场雪,黄台吉和他的八旗勇士,也要冻死不少。”
天佑开原。 康应乾眯缝起小眼睛,得意洋洋道: “小半个月没有八贝勒消息了,不知他去见他爹没有,他那只眼被乔监军打成重伤,望之不似人君,做不成后金汗了。”
刘招孙抖落大氅上积聚的雪花,抬头望向赫图阿拉方向。 苍茫雪野上,一只海东青迎着风雪,倔强冲向云霄。 刘招孙轻轻摇头,若有所思道: “黄太吉死不了,他不做大汗,没人能做,我已让章东派人严密监视,一有消息,便会回报。”
一片雪花落在康应乾后颈,康监军缩了缩脖子,不以为然道: “穷寇莫追,开原和建奴,谁也吃不了谁,刘总兵,打了这么久的仗,该消停消停了。”
~~~~~ 谢阳率领民政官吏们,冒着严寒,将浑河血战所得,全部运回开原。 上万件兵器铠甲,堆积成山的粮食,布帛,还有大量被黄台吉丢弃的战马牛车都被搬走。 甚至连建奴遗弃在浑河南岸的云梯车楯车木板,也被谢阳命人拆下来,当做柴火拉回开原过冬。 为了能一战攻克辽沈,努尔哈赤下了血本,把自己这二十多年东拼西凑四处搜刮,积攒的老本,全都押在了浑河战场。 老奴本想以小博大,攻下沈阳后席卷辽东,不想在第一步就撞上刘招孙这个疯子。 刘招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就在所有军头(包括客兵)对朝廷离心离德,打仗摸鱼时,不知从哪里就冒出这么个说不清是什么玩意的玩意儿。 这个疯子,比努尔哈赤更狠,上来就不顾一切和后金拼命,甚至不惜和八旗同归于尽。 遇到这样的对手,努尔哈赤输个精光也不冤枉。 ~~~~~ 夜幕降临,广积门大营人声鼎沸。 火兵将建奴遗弃的受伤骡马宰掉,各营将士们捧着一碗碗香喷喷的马肉,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就着鞑子留下的酒水,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好不快活。 正在营外巡逻的镇抚兵和值夜军士,闻着诱人的酒肉香味,忍不出流出口水。 中军大帐,刘招孙与一众部将推杯换盏。 “此次大胜,我开原事业更进一步,都是诸位功劳,前些时日,大家都在忙碌,如今终于空闲一些······来,先共饮此杯!”
康应乾裴大虎邓长雄戚金等人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众人喝了酒,一起发出爽朗笑声。 刘招孙酒酣耳热,望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时之间忽然百感交集。 战争一场接着一场,和鞑子斗,和辽镇斗,万历四十七好几场大战,都让开原军碰上了。 每次大战,都是惨烈无比,不忍回忆。 从萨尔浒到今天,他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打仗的路上。 残酷高压的环境下,连宋应星茅元仪这样的谦谦君子,最后也和武人一样,亲自上阵,和鞑子拼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现在,鞑子被打残了,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了。 “全仗各位襄助,我刘招孙才有今日,这份情义,本官会一直记着!”
他将酒水倒在地上,告慰刘綎在天之灵。 “击退建奴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是对付辽西!诸位努力!”
~~~ 徐霞客带着他的助手李三光,风尘仆仆赶到沈阳。 刘招孙在浮桥见到徐霞客时,心中颇为感伤。和半个多月前相比,老徐变黑了,也变瘦了。 他整个人萎靡不振,只有下颌那几根胡须还是放浪不羁,野蛮生长。 浑河战事开始后,周边矿场的矿工都被召回开原,参与守城。雷匠头随刘总兵到沈阳试射神火飞鸦,徐霞客便兼顾工坊杂务,天天跟一群铁匠烧火锻铁。 战争结束,圈地运动开始,袁崇焕征调壮丁去接手后金让出的城池。于是矿工不开矿,铁匠也不打铁了。 徐霞客对打仗赚钱之类的俗事不感兴趣。他志向高远,心在天涯。既然已经无矿可采,他便重拾梦想,准备继续游历天下。 宣武将军望着眼前形容枯槁的徐霞客,不由啧啧称奇。此人身上表现出来的精神气质,和这个时空明显格格不入,只有先秦诸子中的墨家身上才有。 为酬谢徐霞客这段时日对开原矿业做出的杰出贡献,刘招孙决定给老徐放个长假,让他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冬月的沈阳寒气凛冽,战马在浮桥边打着响鼻,冒出阵阵热气。 宣武将军翻身下马,给徐霞客披上貂皮,让卫兵牵了马匹,自己步行,带着老徐往瓮城走去。 “徐先生,本官知你自幼便立志走遍大明山河,这也是你父亲的遗愿,可惜他老人家·····” 徐霞客的父亲徐有勉,家中殷实,却不思科举,志在云游天下。六十岁时,老爷子还在外边游历,可惜遭遇盗贼,身受重伤,不久便离开人世。 徐霞客对父亲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在父亲影响下,他早早立下走遍天下的宏愿。 前些年四处奔波,也算是在帮父亲完成遗愿。想起亡去的父亲,想起父亲生前未完成的事业,徐霞客不由悲从心来。 “刘总兵竟知家父生前夙愿,可恨眼下盗匪横行,寸步难行啊。”
刘招孙拍拍他肩膀,勉励道:“徐先生不要气馁,尊父的遗愿,还是要尽力去完成,走遍大明不难,本官想着让你去更远的地方,也好消除你这执念。”
徐霞客眼中露出疑惑之色。康应乾冷冷望着刘招孙表演,胡须愉快的颤动。 “本官认识一位朝天使,过几天便回汉城,你可随去游历。异域景色,自与中原不同。明年四、五月间,我与金姑娘汉江泛舟,到时带先生回辽东,不知可否?”
“刘总兵是说,让徐某去朝鲜?”
“正是。”
徐霞客眼前一亮,去朝鲜游历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这个时代的长途旅行充满各种危险:盗匪、气候、疾病、水土不服等。稍有不慎,便会一命呜呼。 沈阳到朝鲜路途艰险,然而和朝天使同行,应当会顺利很多。 徐霞客心中执念被激起,惊喜问道:“此事当真?”
宣武将军信誓旦旦的点头。 “这次浑河血战,工坊、铁矿功劳都不小,给你五百两银子,去朝鲜好好游玩,汉江、长白山都去看看,注意兵家形胜之地,顺便考察考察朝鲜的铁矿……” 徐霞客这时已经明白刘招孙让他去朝鲜的目的是什么了。 勘测地形、绘制地图什么的并不难,探查铁矿会有点麻烦,毕竟在人家地头上。 刘招孙见他神色恍惚,补充道:“放心,到了朝鲜,会有人接应你的。”
徐霞客倒不在乎这些,当年他在神农架,一人单挑黑熊不在话下,真遇上几个朝鲜毛贼,也没什么大不了。 “刘总兵,那朝天使怎么称呼?还有,我不会说朝鲜国话。”
徐霞客有些惭愧,他游历大明,精通十几种方言,连客家话都能听懂。不过,这朝鲜话,确实是超纲了。 “金大久,可以叫他大久哥。”
徐霞客诧异:大舅哥?总觉得这名字有点古怪。 刘招孙望向徐霞客,那眼神和在天津张家湾码头时一毛一样。 “徐先生放心,我已向大久哥介绍了你,过了鸭绿江,他会把你安排的明明白白。”
~~~~~~ 沈阳东门瓮城,招募新兵仍在进行。 少年挤过一群辽民,来到一个身材魁梧的把总面前。 “军爷,看我可以不?”
裴大虎像座黑塔似得矗在人群前,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一群打行和辽兵围在四周吵吵嚷嚷,裴大虎耳边嗡嗡作响,没听到少年说话。 “军爷!”
少年喊了一声,裴大虎被惊得猛地回头。 眼前少年披着件不合身的棉甲,全身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裴大虎压住怒火,上下打量少年一番。棉甲是从死去的后金兵身上拔下来的。 天气寒冷,辽民从尸体上扒拉铠甲衣物,不是什么稀奇事。 眼前这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身材格外高大,和裴大虎差不多高。生得剑眉星目,桀骜之下又有些愤懑和不甘。 裴大虎不由多看这人两眼,发现他左边肩头棉甲破损,隐隐能望见里面还有伤口。 “这是?”
“一个包衣奴才射箭射得,刀疤脸,功夫了得,我的六个伴当,都死在他手里了。”
裴大虎听了这话,便知眼前这人非同小可,他神色微变,正色道: “那刀疤脸包衣已被刘总兵制服了。”
那日浑河血战,裴大虎与刘总兵在南岸,亲眼目睹一群游侠儿挡住正白旗大军,挡了足足半个时辰。 裴大虎凑到少年身前。“你叫什么名字?”
“吴霄。”
裴大虎脸上的淡漠神情完全消失,对少年拱拱手。 “某是刘总兵麾下中军卫队裴大虎,我们队长还在养伤,队中事务由我负责,你可以叫我老裴。”
老裴指了指周围站着的打行和兵士,继续道: “浑河血战,老子六十多个兄弟,死的只剩十五个,刘总兵说把卫兵补齐,今日这是最后一个名额。当了卫兵,以后是刘总兵的亲随,不光拿银子多,出来还能当个军官!”
裴大虎见吴霄神色冷峻,好像对银子根本不敢兴起,便开门见山道: “打得过他们,你就能留下!”
打行和辽兵听到裴大虎说话,纷纷朝吴霄望来,各人眼中都露出凶残桀骜之色。 走在最前面两个打行已将拳头攥紧。 这时,吴霄眼前浮现起三原七侠一个个倒下的样子。 密集的重箭射向浮桥,锋利的箭簇从吴霄身边掠过。 他被射中落水,忍着痛疼潜游到浑河南岸。毛文龙率辽兵与正白旗血战时,他藏在了桥底,从一具尸体上摸出火药,包扎好伤口。然后躲在荒草丛中整整一个下午,亲眼目睹了刘招孙击溃两黄旗的壮观场面。 “裴大哥,比试什么?”
“拳脚功夫,连胜三人即可。”
一脸凶相的裴大虎抬头看向吴霄,盯着他的箭伤,犹豫片刻道: “近战格杀胜出者,还要测试射箭和骑马,最后,由刘总兵亲自接见。”
吴霄认真听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点到为止,不要闹出人命。”
吴霄将绑腿扎紧,一个辽兵朝他冲来,他回头对裴大虎一笑,桀骜不驯道: “那刀疤包衣是我执念,我要杀他!给兄弟报仇!”
仅仅是一个照面,那个气势汹汹的辽兵便被吴霄打倒在地。 紧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青皮打行推开前面人群,啐了口唾沫,大吼一声,箭步冲上前来,抡拳砸向吴霄受伤的肩膀,吴霄轻轻一闪,飞脚踹向打行小腹,打行立即飞了出去。 “这是第二个了!”
裴大虎望着吴霄搏杀的背影,大声喊道: “喂,小兄弟,好好打,那包衣还活着,你若赢了,我便给大人说,让你手刃仇人!”
~~~~~~ “官人,后金汗被你斩杀了,奴家大仇得报,心里压着的那块巨石也消散了,真好。”
醒来的第三天,重伤痊愈的金虞姬终于下了床榻,刘招孙搀扶她缓慢走出大帐。 夕阳泼洒在浑河上,澄澈的河水被染成了金色。 “消散了便好,那石头是执念。”
刘招孙喃喃自语,他声音很小,金虞姬没有听到,她身子还很虚弱。刘招孙把一条厚实的貂皮裹在她身上。 他望着夕阳下金色的河岸,想那杭州八景之一的雷峰夕照,大约也是这模样。 金虞姬心有灵犀。 “官人,雷峰塔最后倒了吗?”
刘招孙沉思片刻,回道: “倒了。”
“白娘子最后和许宣在一起了。可惜,她从此没了执念,没了法力,不能成仙了。”
金虞姬望向刘招孙,想了一会儿,暖暖笑说: “妾不要成仙,也不要执念,只要和你好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