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终于结束,天启二年的初夏像兔子尾巴一样,很短。 小冰河气候下的京师并不十分炎热。 刘招孙记得,今年过端午节时,他们一家围在八仙桌前吃豆沙粽子的画面。 那天,金虞姬杨青儿张嫣三姐妹还穿着马面裙,可见天还不是很热。 金虞姬晃动她那双无处安放的大长腿,和杨青儿争论朝鲜和明国到底谁才是屈原的故乡。 张嫣小肚子微微隆起,护国公解开一个个竹叶上的麻绳,将粽子递给这个食量陡增的孕妇。 转眼到了六月份,天气渐渐暴热,陕西鼠疫愈演愈烈。 六月初二这天下午,约莫申时,京师西边天空忽然飘来一片墨绿色的乌云,接着狂风大作,很快噼里啪啦竟下起了冰雹。 京师百姓被砸死砸伤多人,即便是最富有口才的京官,也无法将这场极端天气和祥瑞扯上什么关系。 不止是百姓遭殃。 护国公连续两月每日加班加点批阅奏章,白天又在兵营工坊忙碌,可谓夙兴夜寐,劳形苦心。 落下冰雹的第二天,即六月初三日清晨,刘招孙早早起床巡营,感觉微微发热,起初没有在意,午后批阅奏章,当晚回到军营便高烧不止,胸闷呕恶,头痛烦躁,最后竟昏迷不醒。 护国公府上下乱成一锅粥。 康应乾乔一琦生怕护国公有什么三长两短,两人商议之后,一边招来老宋头医治,一边叮嘱邓长雄,令九门驻守的战兵披甲执锐,做好应变准备。 老宋头给护国公开了药,拍着胸脯说病人是风寒发作,两剂温补药下去,便可痊愈。 然而两副药吃下,高烧仍旧不退。 金虞姬守在夫君床榻前,哭成个泪人儿。 正在众人面面相觑,手足无措时,杨青儿令吴霄连夜进宫,去太医院找他的亲戚——太医吴又可。 吴又可连夜从宫中出来,给护国公切了脉,在老宋头充满钦佩的注视下,云淡风轻道: “不妨不妨,只是偶染瘟疫,近日京师四时不正,瘟疫丛生,可能是鼠疫。”
众人起初听到不妨两字,全都松了口气,再听到说是鼠疫,脸色大变,鼠疫在这个时代可是死神的代名词。 “为何会有鼠疫!”
“是否皇帝所为?!”
“护国公命运多舛,唉!”
众人七嘴八舌。 康应乾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乔一琦仿佛祥林嫂附体,喋喋不休道: “我真傻,真的,我应该再劝劝护国公,让他爱惜身子。他比隋炀帝还凶残,要一辈子做完人家十辈子才做的事情,又是四处征战,又是批阅奏章,筹划改革,每天还要陪一妻二妾····如此这般,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
“我真傻。”
孙传庭在陕西山西都待过,知道这瘟疫厉害,低声对周围众人道:“若真是瘟疫,还是要避一避,另外,此事决不能声张出去·····” 金虞姬不管不顾,扑倒在床榻前:“赶紧给他医治啊!”
杨青儿安抚朝鲜丫头冷静下来,对吴又可道:“听先生这样说,想来是有把握治好的。”
吴又可回忆起在陕西游医遇到的瘟疫病例,举起病人软塌塌的手腕,仔细又切了脉,翻来刘招孙舌苔看了,对众人道: “憎寒壮热,或一日三次,或一日一次,发无定时,胸闷呕恶,头痛烦躁,脉弦数,舌边深红,舌苔垢腻,或苔白厚如积粉。这些症状,与万历四十五年老夫在咸阳时所见完全一致,当是鼠疫无疑。”
“啥?鼠疫?”
众人听了,顿时脸色惨白。 万历四十五年的咸阳鼠疫,城内城外十万百姓,十去其三,家家户户都有死人,据说最后连敛尸下葬的人都不够。 康应乾盯着护国公,良久无语,口中喃喃:“时也命也,眼见得称帝在望,为何会这样!可恨可恨!”
乔一琦马士英等人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孙传庭叫来裴大虎,让他下去找人,加强府上戒备,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吴又可不慌不忙掏出本医书,翻到当中一页,对杨青儿道: “诰命夫人请看,这是下官调制的达原饮,由槟榔、厚朴、草果、知母、芍药、黄芩、甘草七味药组成。”
杨青儿指着药方,冷静道:“这些果然有效?”
吴又可轻捋胡须,摇头晃脑说:“槟榔除岭南瘴气,厚朴破戾气,草果除伏邪,三味协力直达其巢穴,使邪气溃败,速离膜原,草果治太阴独胜之寒,知母治阳明独胜之热。可治湿热中阻,枢纽失职,以致寒热起伏····· 杨青儿不等他说完,便当机立断:“赶紧熬制,给护国公服用,不得迟延!”
~~~~~~ 平辽侯病倒的第二天,耳目聪敏的朱由检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立即派人送来手敕和赏赐。 四名小太监将御赐的礼物抬到护国公府上,王承恩想见刘招孙,被孙传庭等人拦下,说是护国公大病初愈,不便见客。 王公公只得在孙传庭面前宣读口谕:“谕护国公:朕数日不见护国公,闻偶然风寒,兹赐银八十两、蟒衣一袭,用示眷念。”
礼物仍旧是鲜猪一口、鲜羊一腔、甜酱瓜、茄、白米两石、酒十瓶、银八宝八十两、甜食两盒、干点心两盒、割烧一份。 孙传庭望向王承恩的眼神,隐隐有些杀气。 ~~~~~ 服用达原饮当晚,护国公身上的高烧便渐渐退去,三日之后,完全康复。 期间金虞姬杨青儿也病了一场,都在自己房中歇息。 张嫣有孕在身,衣不解带,连续三天守在护国公病榻前服侍。 刘招孙醒来时三天后的凌晨,明眸皓齿的张嫣还趴在床边小憩,手中握着喂药用的汤勺,护国公见此情形,大为感动,不顾大病初愈,轻轻搂住了张夫人···· 令人惊奇的是,这次鼠疫竟没有蔓延,京师之中只死了十几个人鼠疫便无声无息消失,刘招孙不知为何,连吴又可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或许是鼠疫病毒还处于潜伏期,它们在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机会大爆发。 一切都是未知。 ~~~~~~ 经历此次事后,护国公对生命和健康有了新的认识。 他决定适当放权,将更多权力下放给杨镐等人,让自己轻松一点,不能像朱元璋雍正那样玩命。 盛夏酷暑,各地发往京师的奏章比少了许多,新兵操练由三日一操改为五日一练,工坊和学堂也陆续放了假。 护国公大病初愈,也不再去军营视察,每日一直宅在府邸,和三位美人相伴。 从远征倭国到回国靖难,忙忙碌碌又是大半年,终于有了几日空闲休息。 六月十五日,京师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热闹非常,京官们请了弋阳戏班在南北大街唱昆曲儿。 当晚日暮,护国公以三礼六聘迎娶张嫣过门。 张雨荷隆起的小腹已经越来越明显,毕竟怀孕六月,成亲不能再拖。 刘招孙虽然不太情愿,然而架不住康应乾等人的软磨硬泡,而且,这次大病之后,他对张嫣也有了些莫名的情愫。 补充说明一下,当年康应乾花费重金将张嫣带回辽东后,便认张雨荷为自己义女。 换句话说,老康现在是张嫣的干爹。 再换句话说,刘招孙现在平白无故又多了一个爹。 而且是那种喜欢到处兜售违禁药品的干爹。 成亲那日,京城文武百官悉数到场,庆贺护国公新婚,又得一倾国美人。 护国公辛苦半年,终于可以稍稍放松,成亲当日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再醒来时,张嫣的身份已经是朝廷奉敕的二品诰命夫人,正式成为护国公府上的第三女主。 ~~~~~ 七月流火。 尽管刘招孙崇尚节俭,主张清心寡欲,然而毕竟贵为护国公,位极人臣,平日用度,自然是寻常百姓不能相比。 护国公府上,冰鉴(类似空调)、冰镇红酒之类的消暑奢侈品,可是一样也不少。 三位美人相伴,躲进小楼成一统,日子过得颇为惬意。 便如《水浒传》所描写的那样: 玉屏四下朱阑绕,簇簇游鱼戏萍藻。簟铺八尺白虾须,头枕一枚红玛瑙。六龙惧热不敢行,海水煎沸蓬莱岛。公子犹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红尘道。 这里说的是“炎天暑月,那公子王孙在凉亭上水阁中浸着浮瓜沉李,调冰雪藕避暑,尚兀自嫌热;怎知客人为些微名薄利,又无枷锁拘缚,三伏内,只得在那途路中行。”
京城大街小巷又响起冰胡儿们(兜售酸梅汤的苦力)的叫卖声。 古代很早就有冰窖可以储冰,元代,北方已有奶油等物制作冰棍或冰淇淋。 金虞姬每日都要一杯酸梅汁消暑。 朝鲜没有这些冷饮,往年她在开原时,见到的也少。 到了京师,朝鲜丫头算长了见识,原来三伏冷饮,竟有这么多花样。 于是照顾女儿之余,金虞姬便和杨青儿研究,怎么做冰淇淋才更好吃——两人现在结成联盟,一起对付张嫣。 可惜她们手艺太差,做出来的冰淇淋连刘雨菲都不吃。 于是两姐妹又开始研究琥珀糕制法。 所谓琥珀糕,是用西瓜汁滤渣后,然后再用小火熬制,汁水黏稠后冰镇,好看又好吃。 谭二擅长制作各类糕点,琥珀糕也不在话下。 刘招孙尝了口,感觉和他吃过的某根达斯相差无几,不由称赞道: “谭二,糕点不错,以后可在京师开家糕点店,申请专利,你就发财了。”
谭大厨自然不知道专利是什么。 不过,接下来的七月份,这位从辽西祖家侥幸逃出的厨子,便一直忙着制作冰凉可口的琥珀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