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乾清宫西暖阁。 一身皮弁服的朱由检快步走向正厅,两个小太监打着明角灯走在前面,周围映照出一圈淡黄色的光晕。 明角灯造型奇特,上下尖而中间椭圆,其形如枣。中间灌注鲸油,比普通蜡烛燃烧更长,光亮也更通透。 小太监将两盏明角灯挂在墙壁上,宫女上前献茶,王承恩挥退众人,一脸祥和望向天启皇帝。 朱由检举起茶杯,用宽大的龙袍袖子挡住,假装喝了一口,立即将茶杯放回案几上。 再抬头时,正好和王承恩四目相对,君臣两人相视一笑,气氛有些尴尬。 “陛下,奴婢尝过了,没人下毒。”
朱由检一阵感动,微微叹息:“刘招孙眼线遍及宫廷,不得不防。”
王承恩满脸愁苦,他抬头望了眼天启皇帝两鬓略显斑白的头发,越发心疼这个操劳过度的少年天子。 “陛下又有白头发了。”
“无妨,当年神宗皇帝也是少年白头。”
朱由检回想起年迈的皇爷爷,万历皇帝龙体康健,却被刘招孙这厮活活气死,当年还是皇爷爷提拔这武夫做辽东总兵,这厮竟然如此回报朝廷,真是狼心狗肺。 “不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朕交待你的事,都做好了吗?”
王承恩连忙道:“回陛下,这是张总兵亲笔书信。”
王公公从怀中递上一份火漆信封。 朱由检微微仰起头,接过密信,双手颤抖着,连忙将信封拆开。 满页潦草字迹映入眼帘,张春的书法,仍旧是一言难尽,充满野兽派风格。 朱由检此时顾不上责怪张春的无礼,低声念道: “自刘贼猖獗,侵犯神京,至今一年有余,主辱臣死!臣无日无夜不思剪除元凶巨····刘贼入秦,京师空虚,臣当亲率三军,入京勤王,诛杀开原逆贼!”
朱由检连忙将信在鲸油灯上烧掉,充满疑虑道: “你们何时和张春搭上线的,怎么没向朕禀报?”
王承恩连忙跪下: “陛下,宫女太监多是刘贼细作,臣未有十分把握,不敢轻言此事。”
朱由检点点头。 如今在皇宫之中,除了王承恩和徐光溥,他再无其他人可以信任。 徐光溥本是信王府长史,是朱由检的心腹重臣,信王登基后,徐光溥升为东阁大学士,进入内阁,他在内阁中受杨镐等人排挤,被开原势力架空,也没什么权力。 天启皇帝沉思良久,最后摇头叹息道: “前番刘贼在倭国征战,宣府、大同精兵千里勤王,亦不能击败刘贼,如今只靠一个张春,怕是也难成事。”
经历上次“勤王”惨败,朱由检受到打击太大,他身边心腹几乎被护国公一网打尽。 朱由检对刘招孙的实力,有了全新认识,深知单凭九边明军都不是开原军对手。 经过那件事后,刘招孙对朝廷的态度极为冷淡,坊间传言护国公有废掉天启,另立福王的打算。 “不能玩火,若不能一举歼灭此贼,后患无穷。”
王承恩见皇帝犹豫不决,也不再多说什么,起身缓缓退下。 刚走了几步,朱由检忽然叫住他。 “听闻倭国派来使者,被扣押在护国公府上了。”
王承恩望着皇帝斑白的鬓角,更觉感伤。 这位和自己一起玩泥巴长大的玩伴,自从登基后,便屡遭不幸。 殚精竭虑,耗尽心神,十八九岁的人,竟有些迟暮景象了。 王承恩决定告诉皇帝真相: “圣上,其实来的不是什么使者,乃是德川氏的公主,名叫德川千姬·······” 王承恩说了一半便停住。 朱由检稍稍扬起的脸又低垂下去。 《牛关条约》的内容,天启皇帝当然知道,按条约规定,倭国须将德川女眷送往北京城,嫁于明国皇室。 朱由检知道,这个叫德川千姬的女人,应该属于自己,至少《牛关条约》白纸黑字是这样写的。 “圣上,臣看过了,那倭女其貌不扬,生长的颇为丑陋,个子也不高。”
王承恩连忙宽慰朱由检,让这位自尊心极强的君王感觉好受一些。 “留在他府上也好,反正刘贼肾虚,他现在有三个夫人,据说个个如狼似虎,现在又多一个倭国女人,四个女人,迟早让他精尽人亡!”
天启皇帝挥手打断王承恩,神色不悦: “沉鱼落雁也好,其貌不扬也罢,刘招孙并非好色之人,他索要倭国公主,所图应该不是女色。”
王承恩诧异道:“那是?”
“他是想进一步控制倭国,做倭国的太上皇。布木布泰现在做了科尔沁的大汗,刘招孙就用她来遥控蒙古;朝鲜也在开原军控制之下····倭国、蒙古、朝鲜,他现在已是三个藩国的太上皇了,尤嫌不足,终于要把黑手伸向大明了。”
朱由检越说越觉恼怒,他语气急促,脸色潮红,王承恩连忙递上茶水。 天启皇帝喝了口热茶,情绪渐渐冷静。 从开原军占据京师到现在,中间一年多时间,刘招孙各种僭越行径,朱由检一忍再忍,甚至已经做好当汉献帝的准备, 只等刘招孙开口,朱由检便会主动行禅让之礼。 然而一退再退,一忍再忍,最后换来的却是无底线的羞辱。 刘招孙甚至要抢他的女人,虽说是倭国送来的女子,然而从名分上说,德川千姬应该天启皇帝的嫔妃,或者说是准嫔妃。 今天能抢夺准嫔妃,明日就会抢走皇后。 朱由检不敢再想下去,他长出一口气: “刘贼身边的卫兵还有多少?”
王承恩连忙回道: “圣上,刘贼穷兵黩武,四面树敌,各路大军处处分兵,现已是强弩之末。他为援救陕西,把京师驻军抽调一半,听说最近河南也不太平,又要分兵。眼下京师九门防卫只是个空壳。”
朱由检冷冷笑道:“他不准备僭越造反,还真把自己当成护国公了,四处救火。”
王承恩笑道:“可不是嘛,这武夫是个憨憨,连自己卫队都派到陕西协助平叛,身边只留下十几个卫兵,每日轮番戍守,有时候身边甚至没人。”
朱由检眼中神色变动,心中已然有了铲除刘贼的计划。 他紧紧拉住王承恩,低声道: “王伴伴,你这些都是从哪里得知的?可靠不?”
如今锦衣卫镇抚司,全部被刘招孙牢牢控制,皇帝身边除了王承恩,再无什么眼线,困守皇宫,和瞎子也没啥区别。 “回圣上,是臣从乔一琦那里听到的。”
“乔一琦?”
朱由检若有所思,回想了一会儿。 “朕记得,此人乃刘招孙心腹,口不择言,年轻时因为说错话,差点被当成乱党斩首。还是袁可立保下的他。”
王承恩伸出大拇指,由衷称赞道:“万岁爷好记性!”
“圣上,这乔一琦生性耿直,口无遮拦,从不说谎。不过奴婢这次为得到这些情报,可是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让这厮放松警惕,一股脑都说出来了。五城兵马司的线人也回报说,这些时日城头驻守的开原军明显减少,好多军官他们都不知道,应当是新近提拔上来的。”
朱由检对这些军队调度不感兴趣,他只关心刘招孙的中军卫队还剩多少人。 “若是派人刺杀,会有几分胜算?”
王承恩惊叫一声,旋即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万岁爷,你真的要和刘贼同归于尽啊。”
朱由检将茶杯抓起,紧紧攥在手心,不顾滚烫的茶水烫伤自己,一字一句道: “朕已在列祖列宗面前发了毒誓,与刘贼不共戴天,若不能堂堂阵战杀他,便和他同归于尽!”
朱由检边说边兴奋的搓着小手,在西暖阁来回走动。 王承恩侍立旁边,盯着皇上不说话。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消灭刘贼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