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收回了刀鞘,便再没了杀机。 鸿门宴结束了。 舞剑的节目虽然攒劲儿,而且不用加油就能观看,然而项羽到底没有杀人之心。 总之,刘邦活了。 大帐响起秦建勋雄浑有力的声音: “均州西北不远,有个沧浪洲,方圆数里之地,土地肥沃,足够卢象升等人活着了。”
“至于长公主,我已命道士在太子坡腾出别院,让她在那里清修。”
秦建勋放下地图,抬头望向林振羽。 “林营官可满意?”
郧阳各州县,数均州最为繁华,太子坡位于武当山下,沧浪洲,距离武当山不过五十里路程,两个地方都是繁华之地,而且严格意义上说,均州并不属于第四兵团防区,万一长公主在均州来个清君侧,也追究不到秦建勋身上。 这样的安排,当然是很不错。 林振羽不像崔启那样鲁莽,张嘴就造反——刚才只是试探——他的母亲还在广德帝手里,凡事要谨慎。 “末将代长公主、卢象升谢过大帅!”
帐中将官面带愠色,秦建勋点头道: “护送他们去均州,五日之后,回郧阳复命,我在点将台,等你。”
林振羽双手抱拳,率众人退出大帐。 剩余众将气得咬牙切齿。 纪晓白如厕回来,环顾四周,大吃一惊,一会儿不见,林振羽没了踪影。 舒福佳在旁阴阳怪气道:“林营官不胜酒力,不能亲自向纪大人告别。”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珍宝玉石:“姓林的说,奉上白璧一双,拜献大帅,再奉上玉斗一双,拜奉纪大人。”
秦建勋喃喃自语:“虎父无犬子,林振羽凛然有生气,就像他爹林宇一样,杀他,我如何能下得了手!他的亲兵要造反,可见他不是皇帝的人。”
舒福佳附和道:“大帅考虑周全,我等不及。”
秦建勋接过玉璧,放在座位旁。 纪晓白一把夺过玉斗,扔在地上,一阵乱砍,边砍边跺脚骂道: “你们这群武夫!让人家三言两语给骗了!天下人都造反,姓林的也不会造反!他自幼失父,母亲藤原千代子从小教育他忠君爱国,还在他背上刺了字,如今藤原千代子被刘堪那狗贼软禁!林振羽怎么会造反!第四兵团早晚要被林振羽夺去。我们都要成为广德帝的阶下囚!”
埋伏在大帐外面的亲兵听见玉碎声,纷纷拔刀划破幕布,一拥而入。 见帐中都是熟悉面孔,全都愣在当场。 秦建勋斥退众人,对纪晓白道:“原先你说要诛杀此人,我没有同意,你竟敢自作主张,再有下次,定斩不饶!”
纪晓白拂袖而去。 ~~~ “真要留下?做第三营营官?”
战马踏在郧阳大街的青石板路上,马蹄铁发出清脆哒哒声。舞子简洁有力的询问像马蹄一样,叩击林振羽心灵。 “为什么不呢?”
他收紧缰绳,目光徐徐望向城门,马匹不得不放慢脚步,和骑术并不略显生疏的武家女并驾齐驱。 “你想和你父亲一样,建功立业,出将入相,让自己的故事进入史册?”
武家女边说,边往后瞟了眼,老盘跟在马屁股后面,被腾起的烟尘遮住了半个身子和脸。 “那是妄想。”
武家女切换成日语,飞快的和林振羽交流,“你父亲最后就是死在了战场上,你会步他的后尘。”
在鸿门宴结束后回来的路上,扮做林营官家丁的舞子姑娘,从一个第四兵团旗队长那里听到新的情报。 “我掌握了最新的情报,” 舞子目光焦灼,努力想要跟上林振羽的步伐,气喘吁吁。 情报,张口闭口就是情报!这里不是倭国!不要总是情报啊情报。 林振羽十分厌恶倭国人做派,比如将火炮称为国崩,把天妇罗称为是最美味的食物,以及三句离不开的情报。 他和颜悦色望着自己左手边这个美艳动人的倭女,努力压住心头怒火: “什么情报?”
“第四兵团刚和奢崇明的余孽打了一仗,不分胜负,秦大帅的幕僚们有意让第三营,也就是你,去当炮灰。”
“哦。”
林振羽满不在乎:“这算哪门子情报?多半是纪晓白故意说的,好让我被吓住,自己逃走。”
舞子睁大眼睛,抓紧缰绳,停在原地: “为什么要这样想啊。”
~~~~ 秋老虎迟迟不去,天气热得像置身蒸笼。 出了城门,长公主的马车停在护城河前,林振羽上前禀明情况。 刘雨霏听说要去太子坡,颇为惊诧,连忙询问是谁的主意。 “太子坡神道的起点,是香客们登山(武当山)的必经之地,把我安置在那里,是什么道理?”
像长公主这样的钦犯,即便不能流放宁古塔库页岛,也该将其关押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才对。 “末将不知。”
林振羽当然是知道的,在这郧阳地界,秦建勋和他的第四兵团就是天,几位州县文官,说到底,只是个摆设。 刘雨霏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泽,身子向前,压低声音道: “这样说来,第四兵团有意清君侧了?”
林振羽并不惊讶长公主为何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毕竟秦建勋没有下令处死或者说暗杀长公主,虽然这种操作具备一定风险,当较之丰厚的政治收益,完全可以搏一搏的。 “末将不知。”
刘雨霏继续问道:“秦建勋现在支持新政吗?他可曾和你提起过我父皇?”
林振羽想了一会儿,如实回答道:“回殿下,末将不知。”
“哦。”
长公主没有再说话。 车队先在城外休整一夜,次日清晨,沿着陡峭的山路往均州前行。 一路无话。 当日黄昏时分,便进入均州地界,很快见到了均州八景之一的雁莲花池。 莲叶何田田,碧波荡漾的池塘里,壮硕的荷叶盖字像战兵的头盔,紧紧地挨在一起。 众人都没有赏景的心思,大家心事重重。 林振羽解开盔甲,坐在一望无际的荷塘前。 村子里炊烟袅袅,鸡鸣犬吠兮相闻,一个脏兮兮的牧童骑着水牛走来,远远望见琉球兵,连忙跳下田埂,牵起牛,消失在一片荷叶后面。 这是林振羽的生活:他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与母亲在琉球省相依为命,母亲被那个自命不凡为所欲为的皇帝软禁后,他被迫来到郧阳——帝国最危险的区域。 郧阳乍看起来是坚固的堡垒,战兵如云,火炮林立,坚不可摧,然而却又危机四伏,秦建勋的一众手下无时无刻不想杀了自己。 此时此刻,林振羽越发清晰的认识到自己脚下的路。 他正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 或许可以和眼前这个美貌的武家女睡上一觉,给林家留个后。 或许最后他们能侥幸活着回到南京,和母亲团聚,到那时,战争已经结束,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已经多少岁,皇帝也忘记了他,甚至忘记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就像是趴在时光洪流中的一名旅者,把自己放得足够低,来避免人们的关注。 他的皇帝,那位年少气盛自以为是的暴君,正如战争一样,将他推进了这个进程之中,而他最终执拗的希冀自己像地上的一块石,最好是一粒砂,随着世间、随着时间而生存,却不给后世留下一分一毫的痕迹。 他孤独的活在自己的时代,不是一座孤岛,而是一缕风,谁都无法抓住。他听不到历史的车轮,也听不到时间,因为太专注于自己心中慢慢扎根的梦想。 在经历过血雨腥风勾心斗角后,他的心里仍然牵挂着他的种子,他的荷花。 林振羽会经常想起这片正在拱出水面的荷花。 或许明天就是它们的末日。 我走后,秋天来了,冬天下雪了,它们会枯萎,会干死。 而这时,我却在这里踌躇不前。 如果我立即动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不至于太迟,或许,能够挽救它们,挽救那些就要在地下死去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