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庐与昔日一般无二,高大的莲花石门,低矮的残墙草篱一如旧样,门口千眼和百耳两座石兽依旧瞩目。千眼,百耳。前景纷至,蓝兮萤想起给疫神冠星澜传话的那两位神界灵童,他们的坐骑不正是千眼与百耳么?两神兽违反天规被打下凡间,竟是辗转成了百草庐的看门兽。进入百草庐,迎面撞上了一个人,这人是一名看来不过十五岁左右的女孩,一身与柳珍同样的粗布衣衫,浓浓的药味儿清晰可闻,明明一身苦楚,但也盖不住她的冷漠与戾杀之气。“这就是那个和温子旭一路的韩允梅吗?”
这一路上,蓝兮萤与朱子墨听柳珍讲明了前些日子发生在荼蘼峰的事,两人已经对那韩允梅有了初步的印象,因此一瞧这人浑身魔气,就断定了她的身份。柳珍点头,正要说什么,芊羽寒和玄若仪刚好从内室走出,与蓝兮萤他们碰头,气氛略显微妙。韩允梅看着虽然还是呆呆傻傻,神志不清,但脸色红润,冷热二气吐息如常,总算是有了几分生气,芊羽寒见了,阴沉的脸上难得浮出一抹暖意,问道:“前辈,她情况如何?”
“已经是好景气了,再有还魂曲三遍和血精灵三滴,即可恢复如常。”
“多谢前辈相助!”
芊羽寒致谢,领着无故跑了出来的韩允梅进入内室,即将进屋前,看了神不守舍的玄若仪一眼。不知这玄若仪师妹最近是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与从前判若两人,她一向与蓝兮萤走的最近,于是芊羽寒跑去问蓝兮萤,可是蓝兮萤也是一个字都不提她,芊羽寒疑惑归疑惑,这几天事儿多,也只能暂且放下。芊羽寒进屋,紧接着,悉知一切的朱子墨和察觉出不对的柳珍也进屋去了。只留下蓝兮萤和玄若仪两个人,在空空荡荡,生机盎然的百草园中面面相望……心田一片荒芜,相对无言,只有沉沉的陌路感,压得人透不过气!蓝兮萤性烈如火,这时候,她简直想破口一遍遍地追问她为什么!可是,她还是不忍心,想起在荼蘼峰生宗的那段时光,好好师姐的一切美好至今仍然挥之不去,一度让她怀疑后来发生的一切。玄若仪呢,看她的愧疚已经溢于言表,她是不是也曾感到后悔?蓝兮萤不知道,到这个时候,她不想知道,更不能原谅。从始至终,两人也没有说一句话。玄若仪就这样看着她走开,内心纷繁,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很害怕,然而又很不甘,于是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即使她知道,心结不解开,以后与师妹的结可能会越结越深……笛琴合奏的还魂曲再一次在百草庐响起。起初,乐声柔缓轻灵,绕舞在人的耳边,便觉一种清新感扑面而来,这俨然是一种初春时节嫩枝抽芽了的感觉,果真充盈着强大的复苏之力。至中断,乐声欢快佻达,昭示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繁盛,吸引着听者的神思一起随着音律而来,而归……又在最激烈的时刻戛然而止,似乎是一场盛大宴会的不欢而散,在落幕后,给人以深深的遗憾,遐想……房间内,无数条血红色丝状物从瓶口争先恐后飞出,在层层音波之间折旋飞舞,仿佛有生命一般,一条接着一条,有条不紊地钻入躺在床上的韩允梅的眉心,最终随着乐声一起停止。本是柳珍抚琴,苌煜奏笛相合,二人停手,床上的韩允梅猛然睁开双眼,她此时看起来一切如常,唯一异于常人的无非是眉心一枚魔印和体表一闪而逝的魔纹。韩允梅一坐而起,看见满屋子从未见过的仙门中人,神情顿时警戒,狠狠盯着他们:“你们想干什么?”
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见到人问的第一句话是“干什么”而不是“是谁”,便知她从前果然在魔界饱受欺凌。苌煜道:“韩允梅,江晴为你可吃了不少苦头,她现在正在荼蘼峰等着你,收拾收拾,和我们一起走吧。”
……蓝兮萤和玄若仪还在房外面面相觑。两个人从始至终一语未发,局面如此安静。许久许久,蓝兮萤才主动开口:“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对不起……”玄若仪一直没有正视她的脸。“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南宫琴裳?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会糊涂至此!”
蓝兮萤眉头深锁,不再安然。“是……”玄若仪第一次在人前如此理亏,甚至卑微。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温婉大气的人。“呵……”蓝兮萤哑然失笑,竟失控地笑出了声,“那你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玄若仪此生,自认对所有人都是无微不至,唯有对我的亲人和你,如今亲人亡故,我唯一歉疚之人就是你,当日为心魔所乘,狠下心肠一掌打你进了旋云之城,此后我的心就从未有过片刻安宁,我奢求,能得到师妹的原谅……”玄若仪终于对上蓝兮萤的双眼。“可笑!你知道那个没心没肺的南宫琴裳说过什么话么?他说感情是世间毒药,他可不会中毒,无论对你,对我,他从来都是戏弄,我之前就告诫过你,可你,还是当真了!而且,难道你不知旋云之城是有进无出之地?到底积累了多深的怨恨,你才要亲手害我死在那里?如果我最后真的死在了那里,试问,就算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你良心也过得去?”
蓝兮萤反而错开了她的目光,不再看她。这几个不是问题的问题,真把人问住了。玄若仪自问,最后也没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蓝兮萤冷笑:“如果芊羽寒师姐晚到一刻,我就死了!所以你不觉得现在跟我说这些太晚了么?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蓝兮萤不是圣人,我的爱恨自分明,我当然不会原谅你!你我从此,就各有各的,两不相干了!”
玄若仪轻声到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你有资格这么做……”蓝兮萤转身进入房间,害怕下一刻就会心软。……第二天,苌煜与柳珍,师兄道别,然后由蓝兮萤带着他们去往灭灵山庄,向八位庄主辞行,准备带韩允梅回荼蘼峰,与江晴相见。一转眼的功夫,该离开的都离开了。人一个个皆离去,朱子墨师兄在灭灵山庄忙,玉心也在百草庐休养,偌大的灭灵山庄,竟没有一个地方是蓝兮萤能去的。她深觉满腹心酸,盯着水寒山庄的门,许久许久……走进里面,确也安逸,可是真的能安心吗?——恐怕,她坐不住。最终她走过庄门,漫无目的地向城外走去,她走得并不快,一直到黄昏时分才走出虞都,无意进入一片不大不小,偏僻得紧的村落。天边红霞满天,夕阳的余晖丝丝缕缕洒落大地,便将满眼的群山错落在橘黄色的视野之中,青黄辉映,隐隐绰绰,别是一般的静谧,也透出些许荒芜和死气。群山环抱中,只那一片孤零零的村庄盘踞在山林河湖之中,真一处世外桃源。站在一座并不太高的山顶上,眺望远方,蓝兮萤身心旷神怡,一时忘记了所有的烦恼与忧愁。整个人一放松,倦意随之袭来,她也不费心思,就地躺倒在茵茵绿草,潺潺流水之间放松,以山为庐,霞为被,神游天外,回忆来时路……经常在忙忙碌碌和惊心动魄中浮沉,原来早已迷失自我!乍然偷得浮生半刻闲,才深感前尘虚无,不知所求。她闭起双眼,迷迷糊糊……原本白茫茫的四周,似乎一点一点变的清明。巨大暗沉的空间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声音悠悠的道:“你还是这么没用,快些快些,已经到了这个关头,再不设法改变,一切都来不及了!”
“停止吧,宿命不可违。当你忘记一切时,只会把那些从前做过的选择再重复一遍,因为你还是你,特定的当下,特定的你,不会改变!”
接着又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两句话截然不同,但声音是一样的,显然是发自一人之口,蓝兮萤再熟悉不过,声音都是它的。这时天色已晚,黑沉沉中,只有村落里几点灯光……心底老是响起这些莫名其妙的声音是怎么回事?百草庐。前方湖面上远远有一人影翩翩而来,在近前些,看清这个白衣女子正是柳珍。她的容貌清丽,不染纤尘,自有一种彻骨的通透,这派总是洞察玄机的自信微笑,总叫蓝兮萤见之心安。“我来的真是时候,若是再晚一些,只怕要让你白跑一趟了。”
柳珍笑容不泯,握起兮萤的手,“走,进去说。”
楼里平时无人,却点着满楼的红蜡,无处不在,连地面上都有。烛火照的整座楼通明如昼,使视野里的每一寸都染上了一层橘黄,带来些许暖意。“坐吧。”
蓝兮萤被柳珍按着不情不愿地坐下,着急问道:“您猜到我会来?”
柳珍点头,不紧不慢地烧起了水。“我们一心一意为了他们,包容他们的过错,可是但凡我们有了一些过失,他们一点点余地都不留,有时候,我真的不解,为什么我们还要……”蓝兮萤握着拳头,只吐粗气。柳珍自然明白兮萤说的“他们”是谁,无非就是虞都那些普通人。“你以为是在解救他们,实则也只是在成全自己,你不想救人,他们其实也本不需你救,只不过引发这个因的一环是你,需要你补救,也怨不得别人。”
“他们若是少一些勾心斗角,欲望贪求,又何至于惹祸上身。”
蓝兮萤真想一拳砸烂桌子。“都说下界粗鄙蛮横,其实上界又何尝不是勾心斗角?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除了所走的道路不同。但凡你在对他们指指点点的时候也省讨一下自身,就会发现,我们这些神魔仙鬼也高尚不到哪里去的,你能这么想,不就说明正好如此么?”
柳珍说着这些话,就好像在聊吃饭一样轻松,手里依旧不慌不忙沏着茶。“其实我也明白,只是难免不高兴……”“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个?”
“不全是……从小到大,一直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对我说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她总是叫我不要做一些事情,可每次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我做的又偏偏是那些她叫我不要做的事情。”
“这种事你怎么不跟玉心仙讲呢?你不是与他无话不谈,惺惺相惜的么?”
“本来想跟他说的,只是……”蓝兮萤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最近他劳心劳力,身心俱疲,眼下,还是先不要拿另外的事儿给他添堵了吧。”
“哦?”
柳珍一听这个来了兴趣,上上下下打量了兮萤一通:“现在我也答不上来,不过我会帮你留意的,等此事有了眉目,我会通知你。”
“也好!”
“萤丫头倒不再任性了……其实,成长的滋味不好受吧?琐事太多,你几时没有坐一坐了?喏,慢慢坐一会儿,好好喝一杯吧。”
柳珍把沏好的新茶递给她。“谢谢……”蓝兮萤什么也没说,只有感激。对这个从小到大,关照和包容着她的神医大姐姐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