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字,就知道是他,一定是他。苏懿缓缓地转过身,透过恶鬼面具的眼睛,望向那汤圆摊上的人。标志的一袭红衣,在这夜色里也热烈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那身后周围无数盏花灯,星星点点,都成了他的背景。玉骨雪肌的手,拿着汤匙舀着汤圆,轻轻吹拂着热气,好像只是路过在此停驻的食客,却偏生将这简陋的小摊都映衬得仿佛是在瑶池仙境、皇宫大殿一般。苏懿见此情景,微微眯起眼睛。突地想起来,虽然她来得路上在出神,却也隐约地能感觉到人流好像在朝着特定的方向移动。她还以为这边有什么活动,吸引了百姓的前往。现在再看,却更像是刻意为之,引她过来一样。对于澹台明庭,她说不清楚自己是该感谢还是该恼恨,若凤的叛变、澹台明慧的陷害,虽然不是他亲自所为,却与他脱不了干系。而他偏偏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后,不惜冒着忤逆的罪名替她捏造伪证,洗刷罪名,这让她怎么做?她吸了一口气,夜晚的凉风吹着脸庞,让她冷静不少。她走过去在澹台明庭的对面坐下,没先理他,而是冲老板招手道:“老板,一碗汤圆,加糖,谢谢!”
“好嘞,就来。”
汤圆滚落瓷碗,糖粉纷扬洒落,几乎在话音落的那瞬间,汤圆已经被送上桌。苏懿拿着勺子舀了一个,鼓着腮帮子吹了吹,便送入口中。“嗯……”甜而不腻,糯而不黏,还有糯米粉混合着蔬果的香甜气息,不像是一道街边美食,更像是达官贵人内厨特供的精致甜点。她连吃了好几个,个个滋味都大有不同,一咬开,里面有三层糖心,入口之间,各种滋味一点一点地在味蕾上跳跃开来,滋味美妙得让人陶醉。苏懿幸福地眯着眼睛,明明已经在来时装了不少吃的的小肚子,这会儿好像还能再装下一大碗。而堂堂御刑司的掌司大人,就这样因为一碗汤圆被人冷落了。不过他也不恼,单手撑着桌,支着颔,弯着眼睛,淡淡笑着:“可喜欢?”
“好吃。”
苏懿擦了擦嘴,给了一个很朴实很直接的评价。澹台明庭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笑道:“他还会做很多好吃的,以后让他每天做一道给你吃好不好?”
苏懿拿眼瞥他:“是你家的厨子?”
澹台明庭笑着道:“是。”
“那你是打算把你家厨子送到魏国公府来?”
澹台明庭继续笑着:“否。”
苏懿闻言站起身来:“既如此,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澹台大人慢用。”
可起身之后,她却并没有移动一步。不是她不想走,而是周围早已无形中被人围了个通透,估摸着她就是会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变成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吧。苏懿很是平静地回过头去,望向那个妖冶如火的男子:“澹台大人有话直说就好,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呢?”
澹台明庭好似无奈地叹了口气:“那能如何呢?不用这种方法,小苏苏压根儿就不想见本座啊。”
呵,这一点他倒是有自知之明。苏懿重新走回他对面坐下,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准备抓我还是有事给我说?”
澹台明庭顿了一下,道:“都是。”
“都是?”
苏懿微微侧目,有些搞不懂了。“想不想听,关于煜王殿下的最新消息?”
澹台明庭的语气微微上挑,带着一丝勾人的魅气,让人忍不住就想跟着他的话头走下去。更何况,他说的还是关于轩辕冽的消息。苏懿张口就要说“想”,那字儿都在嘴边转了一圈了,又收了回去,冷哼道:“不想。”
那个男人“抛弃”她自个儿跑了,她干嘛还眼巴巴地盼着他的消息?更何况……不还有宋元恒吗?他那里的消息难道会比他澹台明庭的少?似乎像是知道苏懿在想什么,澹台明庭一笑,那声音更是魅惑勾人:“连宋小公爷也不知道的消息,你不想知道?”
苏懿挣扎了一会儿,咬牙道:“你非要说……我也不拦着。”
澹台明庭慵懒地扬了扬唇角:“那若是本座现在不想说了呢?”
“哎你……”苏懿要磨牙嚯嚯,想咬人。“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澹台明庭收了点笑,对她道,“你应该不知道,贤王秘密出京的消息吧?”
“谁去管轩辕棣出不出京……”大周国的皇长孙、未来的太子殿下,被苏懿那么嫌弃地直呼大名,那脸上的不屑鄙视简直不要太明显。澹台明庭真是被她逗笑了:“那,如果贤王是南下江南呢?”
苏懿骤然抬眼看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澹台明庭侧目讶异地道:“小苏苏这么聪明,不会猜不到吧?”
虽然知道那个动作很不文雅,可苏懿还是默默地朝他竖起一个中指。瑞王谋反,太子驾崩,老皇帝如今年岁大了,一日不如一日,在这种时候,在如今一大部分奏章都需要他轩辕棣批阅、一大部分国事都得由他跟众大臣商议的时候,他总不会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去江南游山玩水了吧?那就得想想,江南有什么?江南,有林傲群的十万叛变水军,有奉旨剿匪的轩辕冽。将轩辕棣与这二者联系起来,得到的结果,让苏懿胸口拔凉一片。“不会这么绝吧……”澹台明庭脸上笑容不变,反问她道:“什么才叫绝呢?”
苏懿眉心几乎打成了一个死扣,双手撑着身子前倾,凑到澹台明庭面前:“轩辕冽根本就没有反意!既然已成定局,又何必赶尽杀绝?”
“事实上,贤王并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
澹台明庭不急不缓地道,“煜王殿下战功赫赫,在军中和朝堂之上都颇有威望,杀了他,只会激起将士们的不满,得不偿失。贤王要的,不过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王的一次败仗罢了。”
先前时候,苏懿就和自家老爷子讨论过江南战局。老皇帝许轩辕冽调度湘渝二厢军的将士参与剿匪,可湘渝二州知府是珍妃娘家人,自然是贤王人马。轩辕冽去到人家地盘上,在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不定能让人乖乖听话。就算是二州知府真肯出兵,也肯定是意思意思,做个表面功夫,拉些残兵烂头充数罢了。而现在的江南水军群龙无主,好多人都在争那个位置,过去之后,如何能将那剩下的十万水军凝聚起来,是重中之重的事。老爷子和她的意思,此仗胜败与否,关键得看轩辕冽如何将那剩余的十万水军归为己用。可是现在,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轩辕棣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要让轩辕冽输。轩辕冽戎马漠北,却并没有在水上作战的经验,光是这一点就已经对他很不利。若是轩辕棣再从中捣鬼,让他不能顺利接管那十万水军,那他在江南,除了自己带的五百精兵,就再无人马可用。而轩辕棣等他吃了败仗,自己再集结湘渝二州精兵给叛军一记重击,那效果可就不一样了。如果轩辕冽赢了,那他的军功再多一个,在朝中地位稳固,更不能动摇。且更多的人会去质疑他轩辕棣何德何能,能胜任太子之位?而若是轩辕冽输了,那他在将士心目中如神�o一样的地位便会坍塌。输得更惨一些,甚至会被人上奏弹劾,自然不好有人再提名他当太子的事。且试想一下,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大将军王吃了败仗,而贤王却绝地反击赢得战役,那岂不是说明,贤王文能治理天下、武能带兵打仗,比轩辕冽更胜百倍?一个人的高大上,总得有另一个人来衬托。一个人的上位史,总得有个垫脚石来践踏。轩辕冽是大周的王爷,同时也是个连骨子里都是热血的军人,对他来说,胜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不是输给敌人,而是输给自己人,这才是最让人寒心的事。她不懂什么帝王之术,只是这一刻心头那股凉飕飕的冷风真切地告诉她,宫门深似海,是一种怎样的感受。“然后呢?”
她冷冷地看着澹台明庭,“在他吃了败仗之后,你们又要怎么对他?”
澹台明庭幽幽叹了口气:“都说了不会让煜王殿下死,你又何必如此大反应?到时候百官会请旨让煜王回封地去,这不就正遂了他的心意?”
“你放屁!”
苏懿说话尖锐又毫不客气,“他想要的是大获全胜的凯旋而归,而不是打了败仗的灰溜溜逃走!”
澹台明庭听到这话又没忍住笑了,歪着头,极是认真地看着苏懿:“小苏苏,有时候本座都在好奇,你这傻头傻脑的一股执着和自信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你可知,这世间事,从来没有圆满的时候。月盈则亏,煜王战功太大,并不是什么好事。若是此番他得胜归来,他的处境,不会比现在好过……”苏懿目光定定地看着她,说话一字一句,笃定非常:“可我坚信,他就算是战死在沙场,也绝不会为了让自己好过,而拿那么多将士的性命和老百姓的安危开玩笑。相信我,轩辕冽他并不是不会玩弄权术手段,他只是不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