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二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前襟上黑黑的一大块不知道是酒还是别的什么,他脚步踉跄的走到王文佐面前,叉手唱了个肥喏:“文佐,俺有件事情求你,还请你应允!”
“有事求我?”
王文佐有些厌倦:“桑丘,你待会取十贯钱给他!”
“不,不!”
侯二连连摆手:“我不要钱!”
“十贯少了?那就三十贯吧!”
“文佐,我说过了不要钱!”
侯二的声调提高了几分,引来周边众人的目光,有人大声笑道:“侯二,钱你都不要你还要啥,三十贯呀!够你把邻村和你相好的寡妇娶回来了!”
“你这傻瓜,寡妇娶不娶不都一样睡,文佐这次回来下次还不知道啥时候再回来呢!”
侯二大声反驳道:“错过了这次机会也不知道有没有下次!”
侯二的回答激起了王文佐的兴趣,他重新打量眼前的男人,三十出头,中等身材,黑脸,右腮有颗痣,左颊上还有一个伤疤,眼睛里满是对现状的不满,一身的油滑,典型的农村闲汉。 “你不要钱要什么?”
“给个差使吧?牵马坠蹬的都行,我在这村子呆了半辈子,实在是呆腻了!我就想跟你出去开开眼!”
“跟我出去开开眼?”
王文佐笑了起来,为什么这个村里的人都这么狂妄可笑,都觉得外面是一片坦途,遍地黄金,自己当初在百济爬冰卧雪,翻山越岭、箭矢如雨,他们全然都没看到,只看到自己现在一身金紫,前呼后拥,富贵荣华?
既然他们要,那就给他们吧! “你想要差使?好,那你会些什么?拉弓射箭?刺枪?还是算账文书?”“您又说笑了,我侯二一个村里的闲汉哪里会这些!”
侯二笑道。
王文佐的耐心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你这又不会,那又不会,我可没有这等差使给你!”“嘿嘿!”
侯二干笑了两声:“俺听人说过,天底下就没有无用的人,只看会不会使。俺在这村子里已经呆了三十年了,每日戳着牛屁股从田这头到田那头,这种日子着实是已经过够了。反正只要能出去见识见识,丢了性命也心甘情愿!”
“你不怕死?”
王文佐惊讶的问道。
“怕?但更怕就这么在村子里稀里糊涂的过下去!然后哪天犁田时莫名其妙的死在牛屁股后面!”侯二道:“切草、牵马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离开村子就行!”
王文佐看着侯二那种平庸的脸,他努力回忆,但时间早已模糊了一切,唯一的印象就是村里的人对他的鄙夷,原本还是个中等人家,但自小就不喜欢地里的活计,整日里四处闲逛,什么事情都做,就是不把力气花在田地里。父母亡故后家业很快就跌落下来,人倒是不坏,就连自己当初不过是王家的家奴,侯二也没有怎么欺辱过自己,还挺喜欢听自己闲暇时说的那些关于“外面世界”的闲话。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人本质倒也是不坏,就是投错了胎。 “那你为何不自己离开村子去见见世面呢?”
王文佐问道。
“您又在说笑话了,我侯二一没当官差,二又不是商贾士子,离开村子还不给人当逃奴抓了去?”侯二笑道。
“这倒是!”王文佐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从唐中叶开始,一直到宋代,中国社会发生了一次影响十分深远的变迁,历史学称其为唐宋之变。大体来说,税法从租庸授田变为两税法,城市由坊市变为市民混杂居住,而农民也获得了迁徙的自由。
在唐初的授田制度下,国家依照丁口授予每个农民相应的土地,而农民则承担租庸调等义务,农夫死后大部分田产必须归还给国家,然后再授予其他农民。显然此时的农民是被束缚在土地上的,否则无论是授予收回土地,还是征收租庸调都是无从谈起的。而安史之乱的战争摧毁了旧有的授田制度和户籍,于是从建中元年(780年)开始,唐德宗的宰相杨炎开始推行两税法,简单的来说废除原有的租庸调,改用地税和户税,每年夏秋两次征收。征收的原则“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即是不再区分土户(本贯户)、客户(外来户),只要在当地有资产、土地,就算当地人,上籍征税。显然,两税法的征收承认了人口流动的现实,给予了人民自由迁徙的权利。 作为一个后来者,当然不能简单的用“好”、“坏”来评价这次变化,因为历史的发展本身就没有好坏之说。不能认为推行均田制、府兵制、租庸调等制度的初唐帝国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压服四方,大唐国势鼎盛;而推行两税法之后的唐中后期,乃是五代两宋,中原王朝对边疆地区的军事优势大为削减,甚至遭受入侵,被边疆势力所政府。所以前者就是好的,后者就是坏的,乃至要推行复古,兴井田,建府兵,重新恢复初唐的军事盛况。 这种想法在宋儒、明儒中非常普遍,如果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翻阅一下宋明两代的文人书信集,就经常能看到各种恢复古制,授田于兵,自耕自食,且耕且战,恢复汉唐旧制。这说明在开脑洞这种事情上,古今键政家其实都差不多,只不过宋人明人想的是学习汉唐,今人学的不一样罢了。 那为什么宋人,明人复古做法不成呢?有人说是因为唐代技术外流,所以五代、宋时候的边疆少数民族也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军事政治力量已经不是唐代面对的突厥、高句丽之流可比了。所以即便宋人恢复了唐制,也无法击败西夏辽金这些边疆王朝了。这么说倒也不能说错,但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们却没有想到——谁也没法把长大的孩子重新塞进婴儿的包裹里去。 真正迫使唐做改变税法户籍法的原因是因为社会经济的发展让原有的制度过时了,战争破坏了河北、河南、关中这些原有帝国的中心,让大量的人口向南迁徙,这就开辟了南方的大片土地,帝国的经济中心向南迁徙了。而这些流动的人口,新开辟的土地是不会出现在帝国的户籍田籍中的;而且租庸调下,承担赋税劳役的对象是农民,确切的说是小农,而商人和手工业者哪怕他有再多的资金、雇佣工人,由于他没有从国家那儿得到土地,他自然也无需承担赋税和劳役,随着和平时间的正常,经济的发展,商业活动必然更加繁荣,这些流动人口所占有的财富也愈来愈多,经济中占据的分量愈来愈大,如果继续任其游离于国家税收之外,这不但是不公正的,也是危险的。 所以帝国政府做出了改革,承认了人民流动、经济繁荣的现状,其结果就是从唐中叶开始,古代中国的经济文化取得了飞速的发展,南方大片土地取得开发,到了北宋徽宗年间,户口数已经超过了唐天宝年间几乎一倍,政府的税赋和民间的财富更是远胜唐朝,而且这一切还是在疆土远小于唐的情况下做到的。 但这一改革又是失败的,因为唐宋之际的改革只是从增加政府的收入,满足上层阶级的贪得无厌和政府军队开支的角度出发的,但却没有能像西魏、北周、隋唐的改革那样,将社会新兴阶级中的有力人士吸引到统治阶级中来,发挥他们的力量,建立了新帝国。新的改革没有能够将唐宋之间那些通过新的生产方式,获得巨大财富和权力的阶层形成新的帝国支柱,这才是北宋武力衰弱的真正原因。 “从某种意义上讲,侯二这种不安定分子也是一个社会的希望!”王文佐看了看眼前这个形容邋遢的闲汉:“当社会正常运行的时候,他们确实有害无益,但当一个社会已经没有出路的时候,像他这样的人说不定能找出一条新路来。毕竟麦哲伦、哥伦布、皮萨罗可都不是什么老实本分的好人家。”
想到这里,王文佐点了点头:“侯二,既然你这么想,那死在外头可别怪我?”
“不怪,不怪!”
侯二见王文佐松了口,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命里该我死,我哪里能怪别人!”
“好!”
王文佐对桑丘道:“你取三十贯钱给他!”
他不待侯二拒绝,便道:“你不是在邻村有个相好的寡妇?你此番随我出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三十贯就让你拿去了结瓜葛,免得出去了还心里有牵挂!”
“多谢主上!”
侯二跪了下去,脸颊已经满是泪水。
天色已晚,醉饱的村民们扶老携弱,各自离去,晒谷场上已经空了大半。王文佐令撤了残羹,重新摆放,好让自家随从进食。 “明公富贵还乡,可喜可贺!”曹文宗举杯道。
“好好!”王文佐喝了口酒,放下酒杯:“文宗你如今也是七品武官,也可以回乡看看了吧?”
“回乡?”
曹文宗露出为难之色来:“我年少时就离乡,乡里的事早就淡忘了,不回也罢!”
王文佐没有说话,他自然能看出曹文宗此时的言不由衷,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曹文宗之所以去长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曾经得罪了一个人,若是返乡怕连累家人。他本以为现在的官职已经足以消弥过往的事,没想到在曹文宗眼里还不够。 王曲坐在旁边,他作为王文佐的“父亲”,理论上是今日宴席中身份最尊之人。但他却丝毫没有身处尊位之人的自觉,只觉得屁股下面的椅子似乎长出了许多尖刺,难受之极。他想要为儿子出言求情,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正当他左右为难时,下首传来一阵喧闹声,却是下面正在进食的衙前都士兵们酒后兴起,纷纷赌斗起来。王文佐听到了,也不着恼,接下腰间的金带,笑道:“告诉下面的儿郎们,今日赌射第一的这金带便当做利物赏给他!”
王文佐腰间金带便是蹀躞带,自北齐以来,中国衣冠多用胡服。窄袖绯绿,短衣长靿靴,蹀躞带佩带弓剑、愉悦、算囊、刀砺之类,用皮革制作外面裹上黑色或红色的绫绢,上面悬挂着刀子、火石袋、针筒等七种物品。 像王文佐这等朝廷高级官吏腰间的蹀躞带自然不会只用皮革,用金箔金丝编串羊脂玉而成,乃是价值数百贯的宝物。众人闻言大喜,纷纷起身收拾。 不一会儿便将晒谷场清理出一大块空地来。共设了两个箭靶:一个在一百二十步开外,平地竖起一块两尺见方的厚木板,中间用木炭画了个香瓜大小的圆圈当靶心。另一个在更远的一堆沙丘顶上,也竖着同样的木牌,木炭靶心。 当过府兵的王曲,一看就知道要射中前面的一个箭靶,已非易事,他自己年轻时也就能勉强射到那么远,射中更是休想。第二个箭靶,据他目测,至少有两百二十步距离。 当初他所在的兵府中人能射中二百步远的已是绝无仅有,听说河东关中那边才有人射到二百五十步。 少年亲兵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上来射箭,一个接着一个地前去领奖或者受罚,秩序井然。他们在发射线上,摆好架势,箭矢刚刚上弦。 同伴们便大声鼓噪起来,一直要到他射完五发箭矢以后,叫喊才平息下来。这时隐藏在箭鹄背后地窖中的看靶就快步奔出来,检查成绩,拔去箭矢,挥舞着火把向人们报告射手的成绩。 总的看来,成绩是惊人的,一般都射中三、四箭,即便没有射中靶心,也都能射到靶上这在战场上其实已经射中了,那些靺鞨少年的甚至有五箭全中的。 一个水平较差的弓手他每射出一箭都要摇头叹气,表示偶然的失手,使他失却了平日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