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到这里,各自的底牌都已经亮出不少,虽然还没有完全知晓对方心中所想,但已经知道各自是友非敌,气氛自然活络了不少。王文佐让桑丘取来瓷器、绸缎、茶叶、药物作为赠礼,琦玉皇女十分高兴的收下,笑道:“你们唐人的这些货物当真好得很,只可惜能到这里实在是太少了,就连我们这些皇族,也不是经常能看到!”
“是呀!中国自魏晋以来战乱频繁,致使外夷多事,商旅裹足,货物不通。不过自本朝太宗皇帝继位以来,中华兴盛,外夷臣服,想必将来皇女也应该可以看到更多大唐的货物了!”
“哦?”
琦玉皇女露出狡黠的笑容:“听使臣的意思,贵国该不会要对吾国讨伐了吧?”
“皇女!”
王文佐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唐倭两国本无冤仇,之所以刀兵相连是为了什么?用不着我多说什么吧?”
“葛城出兵百济确有不是之处,但百济也不是大唐疆土,更不要说吾国出兵也是受鬼室福信邀请而来,扶余丰璋更是百济国王室苗裔,这件事恐怕也不能只怪在吾国一家头上吧?”
琦玉皇女笑道。
“两国间之是非曲直,岂是你我之间舌辩能有个结果的?”王文佐笑了笑:“再说吾国天子若是以为此事之曲只在贵国一家,那今日来的就不是通好之使者,而是遮海之巨舰了!”
王文佐这番话答的颇为巧妙,他一方面拒绝继续口舌之辩,以免交谈变成毫无意义的相互指责攻击,另一方面用唐朝在赢得白江口大胜之后主动派出使者通好这一事实向琦玉皇女证明己方对倭国的本土并无野心,以确保双方接下来进一步合作的基础。 “若是如使臣所言,那自然是最好了!”
琦玉皇女眼睛一亮,旋即笑道:“不过人心多变,今日也许贵国并无侵犯之意,但将来呢?妾身焉知贵国吞并百济、新罗、高句丽之后会不会对吾国出兵呢?须知贵国有句话:‘及得陇又望蜀’呀!”
“皇女这番话说的有理,不过若是在下告诉您我大唐以礼仪立国,不取非分之地,不灭无罪之国,即便将来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皆为吾大唐之郡县,只要贵国依照礼仪而行,两国之间便不会再起刀兵,皇女您相信吗?”
琦玉皇女嘴角微微上翘,笑了起来,她摇了摇头:“我很想说相信,但却说不出来。”
“那就是不信了?这就对了,若是我与皇女易地而处,我也不会信!”
王文佐笑道。说到这里,两人相视,皆会心一笑。
“王使臣当真是一位妙人儿!”琦玉皇女笑道:“此番能够与使臣相识,也算是一番缘分。妾身天照大神庙中的巫舞虽然不及上国礼乐,但也有几分妙处,使臣务必前来一观。”
“多谢皇女相邀,王某记住了!”
王文佐躬身谢道,琦玉皇女是聪明人,王文佐方才那番话便是说任何协议合约都不是永远有效的,是要和当时的形势一起看的。唐国现在的确并无对倭国本土的野心,但如果形势发生了变化,比如唐国将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都消灭了,变成唐国的郡县,那就很难说了,不能用未来两国可能发生战争来否定唐国现在达成合约的诚意。
比如琦玉皇女说的唐国消灭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后,再对倭国用兵一事,以当时唐国的实力,还是相当遥远的事情,甚至王文佐、琦玉两人有生之年也未必看得到,如此遥远的事情其间的变数实在是太多了,若要将这些都考虑进来,就和现在中美就外星人到来后双方如何组成地球防卫联盟的条款列入谈判范围一样可笑。 “既然贵国诚心议好,那可否将条件先说与妾身听听!”琦玉皇女笑道。
“也好!”王文佐点了点头,反正对方身为倭国皇室成员,知道这些也就是早几天晚几天的事情,不如这里先卖个好:“其实主要的也就三条:第一,倭国必须对大唐称臣!第二、交出扶余丰璋以及随他逃亡到倭国的叛臣;第三、交出百济王室所珍藏的舍利子,附带多说一句,舍利子之事乃是吾国皇后亲口叮嘱,绝无推诿的余地!”
“贵国可还真是霸道呀!”
琦玉皇女笑道:“一开始就要称臣,这个接下来还如何谈?”
“要怪你就怪中大兄皇子吧!白江口一战贵国输了个底朝天,岂有不称臣的道理?再说新罗也好、百济也罢,即便是高句丽,当初也都是向我大唐称臣的,贵国又凭什么例外呢?”
“这倒也是!”
琦玉皇女点了点头,历史上倭国与中原王朝的外交关系是颇为微妙的,汉末魏晋时期,由于现代日本国家的鼻祖大和王国还没有正式形成,日本列岛上只有若干个大小不一的政治实体,这些政治实体纷纷向中原王朝派来使臣进贡,求得中原王朝的封官来增强自己的号召力,在彼此的兼并战争中占据优势,其代表就是汉光武帝赐给倭国的金印,以及曹魏时期封“亲魏倭王”。
但当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中原地区长期战乱,大量流民开始逃亡到日本列岛,统一的大和国家开始形成,而且随着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取代了原本中原王朝对朝鲜半岛和辽东地区的统治,日本列岛和北朝的道路已经被分隔开来。倭国不得不走海路与南朝同盟,向南朝称臣,换取安东将军、倭国国王的封号,此时的日本虽然还是向南朝称臣,但其目的已经不只是在本土,而是介入整个东亚国际战争,从中分一杯羹了。(当时高句丽向北魏称臣,换取封号,百济和倭国向南朝称臣,从某种意义上说倭国与高句丽新罗的战争是中国南北朝战争的一部分) 而隋代统一南北之后,倭国与当时中国外交关系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方面倭国开始向先进的隋王朝派出使者学习,另一方面倭国认为己方与新兴的隋王朝处于一种对等的外交关系,原因很简单,倭国原先称臣的对象南朝已经不存在了,而且倭国与隋朝之间不但远隔重洋,而且还有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隔着,无需担心隋朝能打过来。所以国书中居然闹出了“日出处天子敬白日没处天子书”的幺蛾子,搞得当时的隋炀帝十分恼火,最后还是当时的日本使臣小野妹子反应机敏,说本国人不懂汉文,词不达意,还请您谅解,(临时工干的)才把事情敷衍过去。但此后日本国遣往隋朝的使臣所携的国书中只是改为:“东天皇敬白西皇帝”,显然,当时倭国是将自己和隋朝视为对等关系的。 从以上不难看出,古代倭国在与中原王朝的外交上是极为狡黠的,很善于利用距离这一天然的优势,而王文佐却拥有一个先辈们从未有过的优势——新鲜热辣的决定性军事胜利。外交家永远也无法赢得战场上赢不到的东西,这一定律适用于古今中外,不管倭国人在谈判桌上再有道理,王文佐只要提起白江口的胜利,对方就只能点头称是。 “皇女!”王文佐笑道:“其实我方也不是得寸进尺之人,就拿扶余丰璋这件事来说吧!如果贵方愿意交出此人及其叛臣,我方也可以释放白江口被俘的贵方将士!”
“当真?”
琦玉皇女精神一振。
“自然是真的!”王文佐笑道:“如果贵方不信的话,本使臣可以落在纸上!”
“若是如此的话,那这件事情就好说多了!”
琦玉皇女笑道。
“只是好说吗?”王文佐笑道:“据我所知,贵国女子亦可登基为王,没错吧?”
“不错!”
琦玉皇女:“怎得,使臣为何突然提到此事?”
“据我所知,贵国此时王位空悬,而您亦有继承之权,而我奉大唐天子之命而来,无论是接受国书,还是册封,都只有王者才能受命!”
“呵呵呵!”
琦玉皇女笑了起来:“使臣还真是野心勃勃呀,才到我国数日,便想着插手王位之争。不过,妾身的确在继承者范围之内,不过为了对付葛城,不久前我已经与葛城的弟弟大海人皇子联姻,支持他登基为王了!使臣你来晚了!”
“原来如此,那倒是可惜了!”
王文佐摇了摇头:“既然如此,那我方才说的只当过耳清风便是,不过放归贵国俘虏之事您可以记在心里,也算是一着暗棋!”
“妾身记得了!”
说到这里,琦玉皇女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时间不早了,妾身告辞了,先前邀约使臣千万莫要忘记了!”
说到这里,她来到王文佐身前,亲昵的拍了两下对方的手臂。
—————————————————— “府君,这倭女腹中城府颇深,不可小视了!”看着远处的舟影,崔弘度低声道。
“倭人不重男女之分,她虽为女子,亦可登基为王,若是没有一点心机城府,早就被人害了!”王文佐捋了捋颔下胡须,突然笑道:“不过人家好歹与你有一夕之恩,你也好歹说她两句好话吧!”
“府君又在取笑了,是不是她谁也不知道呢!再说她不是也有邀请您去她那儿吗?对了,到时候您去不去?”
“这就要看形势了!”
王文佐笑了笑:“说到底,这女子也是想借我们之力来对付中大兄皇子,虽然这也是我的本意,但也得小心为人所卖!”
“不错!不过我们到这难波津也有好几日了,为何那中大兄皇子一点动静也没有?难道他还会像在那橘宫一般,装聋作哑糊弄过去?”
“那不可能!这难波津就在倭人都城咽喉,所有倭人都看到一清二楚,他若是不理,那就是拒绝与我大唐和好,这是他绝对无法承受的。如果我猜的不错,多则五日,少则三日,他就会派人前来!”
—————————————————————— 王文佐看着中臣镰足,相比起定惠禅师,这位父亲的身材更加魁梧,面容轮廓也更加富有棱角,浓密的胡须与两鬓的头发连在了一起,很难想象他就是后世盛产阴柔公卿的藤原家的开山之祖。 “在下中臣镰足,奉中大兄皇子之命,前来迎接大国使臣!迟来之际,还请见谅!”
中臣镰足的汉语口音有些重,但足以让旁人听懂。作为大唐使臣,王文佐昂然受了对方的大礼,笑道:“无妨,本使在难波津这几日也看了不少贵国风光,果然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呀!”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中臣镰足身形微微一震,低头道:“使臣文采斐然,在下佩服不已!”
“中臣兄不必如此见外!”
王文佐笑道:“令郎与我相交莫逆,若非有违上命,此番我便带他来让你们父子相见了!”
“令郎?您是说定惠吗!”
“不错,还能有谁!”
王文佐笑道:“这次他随我前往长安,甚得天子喜爱,赐予官爵,还在我的府中做事,待到此番和议成功,两国交好,他无论是留在大唐还是归还故国都是前途无量!”
“犬子顽劣,多亏大使看顾了!”
中臣镰足向王文佐拱了拱手,眼前这位唐国使臣的态度友好的出奇,反倒让他多了几分提防之心。他稍一犹豫,低声道:“好叫使臣得知,犬子剃度出家时便在佛前起誓,断却了家中骨肉之缘,即便他将来还俗结婚生子,也与中臣家再无关系!所以他现在已经是个唐人了!”
“这老家伙,摆明了是撇清关系呀!”
王文佐心中冷笑,口中却问道:“原来如此,那此事暂且不提,您此番前来,可是前来迎接我等前往贵国都城的?”
“不错!”
中臣镰足点了点头:“诸位使臣且随在下前往都城,递交国书,以为通好!”
“如此甚好,那敢问一句,贵国领受国书之人为谁?”
王文佐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