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码头往日虽热闹,却不及今日热闹。 水面上停泊着一艘少见的大船,而岸上,有婢仆成群,分两排而站,仪容整肃,一望便知不是寻常的富贵人家。 芸香沉着脸,手里的帕子揉了搓、搓了揉,被来往的目光这样打量来打量去,心情就更差了。 不过她的坏心情,主因并不在此。 “嬷嬷,那季……小姐,当初说不认亲的是她,如今反口的也是她,安的什么心?还拖了咱们这么久……” 姚嬷嬷心中也不悦。 季妧在她这已经被打上了不合格的标签,那就是废棋了。她看不上的人,老夫人也绝无可能看上。 不过她不能不给尉大管家面子,毕竟他代表的是侯爷。 原想着等他碰壁之后就回京交差,谁曾想这一耗就耗了半个月,而且季妧还同意了。 真不知究竟是尉大管家的诚心最终打动了季妧,还是季妧的手腕高超,以至于尉大管家在屡吃闭门羹的情况下还能持之以恒。 “别管她安的什么心,她都是要进京的,你那脸色也该收一收,难道还要尉大管家再提点你一遍?”
芸香脸色变了变,立马端正好姿势。 “可是嬷嬷,她分明是欲擒故纵,好显得是咱们侯府求着她似的,不就是想自抬身价吗?这样坏的心眼,这样深的心思,接回去老夫人能喜欢?万一气着老夫人可怎生是好?这要再丢了侯府的脸面……” “进京是一回事,能不能被认可是另一回事。若注定不被认可,侯府的脸面也轮不到她来丢。”
“瞧咱们侯爷那劲头,肯定是要认下的。”
“侯爷再是任性,也不能不孝,何况内院当家的终究是老夫人。”
也就是说,季妧即便进了侯府也落不到好? 芸香想到这,重又雀跃起来。 不过这雀跃也就持续了一会儿。 她悄悄动了动有些发酸的腿,问:“嬷嬷,咱们何不去船上等?”
“不管将来如何,到京城之前也得把她当小姐待,何况这是尉大管家的吩咐。”
芸香怏怏点头,心道且让她风光一阵子。 只不知还要等多久,八月的日头虽然不再毒辣,但长时间这样也是有些晒人的。 姚嬷嬷看着前方,道:“来了。”
马车在前面的空地上停下。 尉大管家一脸殷勤的撩起车帘,丫鬟和小厮齐刷刷抻长了脖子。 就在这时,车厢里突然窜出道白影来。 那白影四肢着地后,极威风的抖了抖身子,而后抬头观察了一下四周,凡是被那双黑中泛点蓝的眼睛扫到的人浑身都冷飕飕的,心里止不住的发毛。 鸦雀无声。 直到一声“娘哎!是狼!”
打破了沉寂。 整齐的队列霎时间乱了套,喊的喊,叫的叫,就连老沉的姚嬷嬷都遽然变了色。 “小丁!”
伴随着这道略显严厉的声音,季妧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她先跟受到惊吓的众人强调了一遍小丁是狗不是狼,这才招手把小丁唤至跟前。 “刚刚说的好好的,不许乱跑,不许吓人,你又给我卖耳朵!”
小丁又展现了变脸的绝活,眯着眼,吐着舌,一个劲冲季妧卖萌。 季妧一时冲动把这家伙带上了车,现在又开始头疼。 许是跟着白狼耳濡目染的缘故,再加上在大关山脉里释放了天性,如今的小丁,乍一看真的与狼无异。 当然,主要是给人的那种感觉无异,仔细看的话,样子还是不同的。 只是一露面就把人吓得魂不附体,谁还有心思去分辨它的长相,再说也不是人人都懂狼与狗的区别。 麻烦也就麻烦在这——人们下意识会把小丁当成狼对待,轻则像现在这样引起骚乱,重则就如雅正那般试图取它性命。 她能拦得住雅正,不代表也能拦得住其他人。 这也是她不打算带大黄一家进京的原因——怕它们闯祸伤人,更怕自己护不住它们。 季妧想了想,回身唤来小舟。 “你去帮我买……” 小舟领命而去。 姚嬷嬷虽然缓了过来,脸色还是不好。 “这……” 尉大管家很镇定的噢了一声:“是小姐养的狗,瞧着有点凶,不吃人。”
顿了顿,补充道:“咬不咬人就不知道了。”
姚嬷嬷心口急促起伏了几下。 正常的姑娘家,哪里有养这种东西的! 再回头看看已经吓成鹌鹑的丫鬟小厮们,手都气抖了。 “一个个的,成什么样子?!一只狗而已,没见过?!”
芸香赶紧带着大家重新列队站好。 姚嬷嬷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交叠置于腹部,走到季妧面前,刚叫了声小姐就被尉大管家抢了先。 “小姐,日头高了,要不咱们先上船。”
季妧挠了挠小丁的下巴,站起身。 “走吧。”
“等等等等!等等我呀!”
破旧道袍,蓬乱白发,腰悬歪嘴葫芦,手持勘运破灾竹幡,来者不是老道士又是哪个? “哎呀,说好了要带着贫道的,竟也不去通知人家一声。”
季妧负手看着他,想问自己什么时候说要带他了?根本没有理他好吗,不然带小舟回大丰村时就会喊他一起了。 “还愣着干什么,不是在等贫道吗?贫道都来了,赶紧走吧!走吧走吧,别误了吉时,我算过的……” 老道士根本不给季妧开口的机会,自来熟的招呼大家上船的同时,已经一马当先朝码头走去。 “让贫道瞅瞅……肯定是这个没错了!”
老道士三步并作两步,登登登上了那艘大船,众人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 芸香回过神,气得指着两个小厮:“你们还不快去把他赶下来!也不知哪里的癫道士,回头脏了……” “他是我朋友。”
芸香的话戛然而止。 她看着季妧,季妧也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尉大管家呵呵笑道:“既是小姐的朋友,我等自当好生招待,小姐放心,船上有足够的房间,绝不会屈了那位道长。”
季妧并不应他这话,漫不经心的扭头,看向小舟离开的方向。 堂堂尉大管家,陪着笑脸、殷勤伺候个乡下丫头,这场景看呆了多少人? 关键被伺候那人还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仿佛十分不待见尉大管家…… 再想想她养的那头畜生,还有那古里古怪的朋友。 芸香瞥了瞥嘴:“尽是些不入流的……” 她自忖站在姚嬷嬷身后,季妧看不到自己,不防尉大管家向她投来了一瞥。 上次在私宅的警告还是笑眯眯的,这回一丝笑意也无,只剩迫人的冷厉。 芸香心头一颤,缓缓垂下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