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绥的一番授意之下,九歌临死前的“告发”自然是传遍了朝堂,虽说是未有证据,但细想下来人们却也渐渐相信了,毕竟帝王家本就无情,为了那至高之位,弑父杀子、手足相残的往事比比皆是。可饶是这般,此事落在以太子太傅陆周为首的清流老臣眼中,也无疑是罔顾伦常,天理不容的,因而老臣们群情激愤下,皆联名上书杨崇渊,字句中皆劝谏皇帝该当早日奉行前朝旧制,要求皇子们去往封地,不得再久留京畿。
这一日李绥同宝缨从李皇后的立政殿出来,便脱口问道:“二郎如今如何了?”听到李绥的话,宝缨眸色生出些微复杂,就在李绥诧异之时,便听她出声回道:“如今体内的余毒已被清理干净了,气色也好了许多,太医令说再好生休养几日就能痊愈了——” 李绥闻言不由松了口气,却见宝缨的表情依旧不大好:“既然已好,你怎么还心事重重的?”
宝缨侧首看向李绥,顿了顿随即低落地道:“只是二郎对九歌一事愧疚难安,一直郁结于心,这些日子总是不如以前那般好,你也知道的,太医令当初说他日后不得劳心劳力,否则恐有伤身体,只是如今连阿娘也劝慰不了他——” 听到宝缨的话,李绥这便明白了,杨延仁善,九歌的死于他而言无疑是一重打击,如今的他只怕是将一切责任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而还有一层原因便是杨彻和杨昭,从小长到大的兄弟手足为了这太子之位,竟是想要自己的性命,这只怕更是他连想也不愿去想的残酷现实。 “去看看他罢。”
听到李绥如此说,宝缨自是高兴地点了点头,二人这便相携去了东宫。 一入内殿,若有似无的药香携着花香沁人心脾,寂静的殿内便能见杨延着了一件薄衫坐在窗下,手里虽捏了一卷书,一双眼眸却是盯着书里怔怔发愣。 李绥与宝缨相顾无言,待到走上前去也未见杨延回过神来,待走到近前,李绥便见杨延手中的书卷里夹着一枚早已风干陈旧的木槿花,恍然间李绥不知怎地就想起她与杨延联姻作罢后,杨延生了一场大病,也是这般她与宝缨相随而来,看到杨延为一朵随风而落的木槿神伤。 “二郎。”
听到李绥的轻声提醒,杨延手中轻颤,抬头对上李绥的目光时,唇边勉力浮起一丝笑,语气却是轻地近若飘渺道:“你来了。”
“方从姑母那里过来,便过来看看你。”
看着杨延那比哭还难看的笑,李绥也不戳破,只自然而然坐了下来道:“许久未曾与你对弈了,要不手谈两局?”
见李绥饶有兴致,杨延自然是应了,转眼间二人便在宝缨的陪伴下于棋盘上对峙了起来。 转眼间几局棋下便到了正午,看着棋盘上分明的棋局,杨延含笑无奈道:“你的棋路便如你性子一般果绝,看来我终究是棋差一着了。”
眼看杨延又一次认了输,李绥将手中的棋子丢了回去,这才发现宝缨不知何时已然带着人离开了。 “今日你并非下不过我,不过是心不在此处罢了。”
看着李绥低头将棋子一颗一颗捡起来,发出了细微的声响,杨延愈发沉默下来,唇瓣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
良久,听到杨延道出这两个字,李绥手中这才顿了下来,抬头间却看到杨延回避着自己的目光,神色更多的是愧疚。 “你并未对不起我。”
听到李绥的话,杨延眼眸低垂。 是啊,阿蛮与他从始至终都只有兄妹之情,朋友之谊,从前不过是他一厢情愿,执着于此,却不曾想反伤了九歌。 “你说得对,我对不起的,该是九歌。”
“还有,宝缨。”
听到杨延语中的低落,李绥终于顿下手中的动作,抬头定定看着他道:“感情之事本就无对错,你又何须将事事都揽在己身——” “那日若非我——” “二郎,你可知你究竟错在何处?”
不待杨延将话说完,李绥已是打断了他,见他意外地看向自己,李绥不由皱眉叹息一声,随即出声道:“你错在不设防,错在太容易轻信他人,九歌被姑母处罚那日,有人在你的兰皋院给你们下了媚药你可知?当初有人借宝缨一事激你向姑父据理力争,替陈氏皇族求情,引得天子震怒你可知?旁人借天象抨击你,企图动摇你的太子之位你又可知?”
看着近前的杨延随着自己的话语逐渐变了神情,无尽的死寂中,杨延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惨白,嘴唇翕合间,良久才出声,却是携着止不住地颤抖。 “你是说,一直以来都有人想要害我——” 看着李绥严肃的神情,杨延肩膀渐渐垂落下来,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曾活在怎样的危机四伏中,而他便如牢笼里的困兽,被设计被欺骗却不自知。 “是谁?”
杨延努力地想要李绥回应他,可当他对上李绥不言而喻的目光时,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二郎,从你以嫡长子之身出生在杨家的那一刻便注定了纷争不休,是避不掉的,这世上并非你宽以待人,便能得到旁人同等的回应,更何况如今你坐在储君的位子上,便该是知道的,这个位子看似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时刻活在旁人的觊觎中,一旦跌落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待到那时将会有更多的人如九歌一般死在无休止的阴谋争斗中。”
看着杨延苍白如纸的脸色,李绥虽知一切残忍,但也到了不得不言之时,如今夺嫡之争已然愈演愈烈,杨崇渊却是心思不明,从未有一刻是偏袒在东宫这边,若再不点醒杨延,她只怕前尘往事还会再现。 “为何会这样,为何我们会走到如今这样——” 杨延喃喃笑出了声,却满是苦涩伤痛:“我从未想要这个位子,我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兄弟姊妹亲如昨昔,只要这样便足够了——” “二郎!”
杨延的话被李绥严肃的话语所打断,抬头间他便看到李绥少有的急言令色道:“到了如今你难道还要自欺欺人吗?史书上从东宫之位跌落下去的废太子是什么结局,难道你不清楚?难道你要宝缨和她的母族,还有整个李家、赵翌都为你死无葬身之地吗?”
此话一出,几乎是振聋发聩,让杨延彻底怔愣在那儿,再也说不出话来。 “如今的你早已与李家、赵翌,甚至是太子太傅紧紧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太子之争上从未有过和平,他们不会放过你,便不会放过我们,你若想对得起所有人,不再让九歌的悲剧重演,就该稳稳坐在这个位子上直到最后。”
说到这儿,李绥站起身来看着杨延道:“二郎,你知道,今日一言非我耸人听闻,从前能有姑母、有我、有整个李家替你应对一切,却不能为你应对一世,终究责任在你的肩上,你该为他们负责不是吗?”
说罢,李绥起身便朝殿外走去,只留杨延独自一人静坐在原地。 待到出来看到一脸担忧的宝缨,李绥只拍了拍她的手予以安慰:“该说的我都说了,但愿他能明白。”
出得殿来,李绥看着廊外刺眼的日光,心下却是久久不能平静。 从始至终她都分外清楚,杨延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可奈何天下大势在杨家,杨崇渊的权力与威望不容忽视,从前她没得选,她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拉着整个李家、拉着赵翌与杨崇渊相争,所以当杨家执掌天下的那一刻她便清楚,只有心存仁善的杨延上位,才能保全李家,保全赵翌。 杨彻虽有李家的血脉,但却更多继承了杨崇渊的无情与多疑,若他上位,为了权势他没有什么不可抛弃。 而杨昭更是阴私狡诈,若他上位,李氏必是灭顶之灾。 唯有杨延上位,必会给予李家所有的信任,而最重要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没有一刻忘记阿姐的死,没有一刻忘记自己的誓言。 相比于扶持任何人,都不如扶持杨延,更有益于日后自己对权力的掌控。 而到了那时,再让杨延与宝缨远离纷争,她也誓必会保他们一世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