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玄武门城楼之上,李绥已换为新朝大典荣升太皇太后之日那身由宫中数百巧娘赶织数月的袆衣凤冠,华丽,却是压人。 看着城楼之下,胄甲的光芒几乎照亮了整座城楼,那一簇簇的火把也几乎染红了这一方夜空。 只听得“轰隆——”一声,城门豁然洞开,下一刻如蚁一般的人朝宫门内冲了进来,随之惊呼声,杀戮声如海潮般推进,身后尚在襁褓中的小皇帝阿裕被声音惊醒,当即哭出声来,嗡嗡地缠绕在李绥的耳边。 相比于众人的惊慌失措,立在城楼之上的李绥神色平淡的仿佛今夜不过是来登高赏景的。 感受到身后乳母惊惶地拍哄着自己的孙儿,李绥转而伸出手,乳母连忙颤抖地将手中稚子送入李绥怀中。 李绥并不在乎怀中孙儿刺耳的哭闹,只是轻轻拍哄着阿裕小小的身体,对着远处平静地启唇,像是在诉说一个遥远的故事。 “阿裕,看看,这就是你的江山,你阿耶,阿翁的江山。”
与宫内的震天哭声相比,远处的丹凤门街平静安详,百姓家的灯火并不会因为今夜的杀戮而暗下去,明日,他们依旧会打开门过自己的日子,而她们这些站在大梁顶峰的人,却不知将会身在何处。 “我这一生,为女,为后,无愧于心,但独独为妻,为母,却是错了,错的一败涂地。”
说着话,李绥看着怀中的小人儿,唇边幽然一笑,指尖将一米粒大小的药丸推入稚子的口中,再看城外已是另一番心境。 一旁的元廷眸中此刻携着几分悲愤与不忍,看着近前的李绥,方要开口—— “太皇太后权倾朝野,何以发出这般的慨叹。”
伴随胄甲发出的清脆响声,男子浑厚有力的嗓音穿破夜空,传入李绥的耳中。 转过头,一身戎装,意气风发的洛阳王杨彻正立在不远处,享受着万千宫人颤抖的跪地臣服,而在他的身后,李绥看到了那些早已倒戈相向,不敢与她对视的世族老臣,其中还不乏她本家的叔伯子侄们。 一眼而去,众人俯首间,只她与杨彻二人屹立在城楼之上。 好似,一场博弈。 从前的她和他,是挚友,是知音; 可最终,他们却是走向陌路,亮出了彼此的杀机,不死不休。 如今的杨彻虽与她一般,都已是不惑的年纪,可依旧是从前那般俊朗隽永的眉目,唯独添了几分岁月的历练与沉稳。 “洛阳王,别来无恙。”
说着,李绥将怀中的阿裕送回乳母手中,身侧的元廷冷冷地看着杨彻,在他的示意下,龙武军已然拔刀对峙,警惕地护在李绥身边。 远处的杨彻看着这一幕,鼻息发出冷笑,不过轻一示意,便有人堵住了来路,教那乳母更为紧张的退至李绥的身后。 李绥轻抬右手,龙武军这才暂且收起明晃晃的刀,退后几分。 “看到你,便教我想起来,我这辈子,还有一事,才是真的大错。”
杨彻闻言平静地“哦?”
了一声,似是微笑着等后面的话。 “未能将你置于死地。”
听到李绥这句轻飘飘嗤笑,在场的人都浸下冷汗,杨彻却是丝毫未起怒意,不过轻一打量李绥身旁朝冠袍带的韩元廷,眸中已携杀机。 在杨彻的眼中,李绥本与他皆出身世族之首,如今却高抬寒门,打压世族,必是受韩元廷之流从旁挑唆。 看起来的确年轻俊俏,只可惜,不过是一介误国书生。 “阿蛮,只要你肯替阿裕写了退位诏书,我会尊阿裕为太上皇,而你,将会是我大梁的太圣太后。”
看到杨彻对向襁褓中阿裕的那抹真诚,李绥冷笑出声,闲庭信步地朝短墙退去:“杨彻,莫说你未有这般好心,即便有,我也绝不会顺你之意。”
杨彻闻言眉宇轻皱,眸光瞬息变化,当即有人上前一把将襁褓中的小皇帝从乳母手中夺过,在乳母的惊呼中,李绥仍是稳如泰山,丝毫未动。 下一刻,只听怀抱襁褓那人震惊地看向杨彻道:“大王,陛下已经没气了——” 听到此话,杨彻瞳孔微缩,当即射眸看向襁褓,轻探鼻息,果真里面的小人儿没有丝毫气息。 “李绥——” 在眼前人云淡风轻的笑中,杨彻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咬牙沉声道:“你竟连自己的血脉都能下手?”
听到这里,李绥仿佛听到什么笑语一般挑头哂笑道:“帝王家本就无情,如今你竟也有资格说这句话?”
说罢在众人的惊呼中,李绥抬脚迤迤然站到短墙之上,鞋尖已然腾空,夜风顿时灌入宽大的广袖,吹得华丽衣裙猎猎作响。 杨彻见此,眸中猛地一震,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太后——” “阿蛮!”
“杨彻,你知道的,我李绥的一生,有错,却不容有败——” 说罢,李绥冰冷的眸子转而看向脚下通明的灯火,还有远处寂静的楼阁幽幽道:“我已寄出传国玉玺并着虎符,此刻,御陵王早已在带兵赶往长安勤王救驾的路上了。”
听到此话,跟随杨彻的那些世族老臣顿如惊弓之鸟,颤颤巍巍,不知如何是好。就连杨彻眸底也浮现一闪而过的震动,他深知,自先帝薨逝,他重返长安那一刻,便已命亲信暗里监控长安九门,莫说是玉玺、虎符,便是一只信鸽也别想飞出城,她又如何—— 此刻再看李绥,眸中分明满是算计得逞的冷漠与戏谑,哪还有半点忧伤,杨彻心下顿时恼怒,眸中凛冽还寒。 如今他还记得一个月前,在停放先帝梓宫的灵堂上,眼前这个女人面临丧子之痛时,佯装那般心如死灰,了无生息的模样。 现在看来,杨彻不禁自嘲,终是他将她想的太好了。 像她这样心思狠毒的女人,怎会挫败? 从前对他满怀杀机。如今宁愿引来一介外人,也要与他殊死争夺。 满盘算计,最终自己还是掉入了她的陷阱里。 为了不为他掣肘,亲手毒死自己的孙子。 为了不让自己为人质,让他背负逼宫,弑杀太后皇帝的罪名,让御陵王有理由发兵救驾,如今还要以死作局。 杨彻忽而释怀一笑。 阿蛮,依旧是儿时那个为了赢得父亲的天子剑,不惜在马球场上以簪刺马,抢先一球的那个阿蛮。 此刻看着杨彻眉间似怒却笑的模样,李绥觉得胸腔里升起许久未有过的畅怀和快意。 “你看,他来了——” 灯火中,看到女子浅笑的侧颜,杨彻顺着望去,果然,马蹄声几乎响彻整个长安的大街小巷,整齐划一的朝着内宫汹涌而来,几乎不用想,在场的人都知道,那个手握重兵,镇守边陲的“白袍将军”御陵王赵翌,正在其中。而他手下那些不同于京城骄兵的边陲将士们,此刻浴血弑杀的气势,还有那寒凉、震天的铁骑声,已让在场的人为之震慑胆寒。 几乎是同时,杨彻猛地想起什么,一把伸出手要去抓住立在短墙之上的那个身影。 可世事就是那般,从不如人意。 他的指尖刚划过衣裙上华丽的绣凤,眼前人便已纵身而下,没有丝毫的犹豫。 风声在耳边急速掠过,混乱中,李绥听到了城墙之上凄厉的哭喊声,那是她的好念奴,好玉奴吧—— 模糊间,李绥似是看到杨彻半身探出城墙,右手奋力地伸出想要抓住什么。 李绥未曾想他竟也会流露出那般痛苦的神色,只不知是为了这满盘皆输的挫败,还是为她这个曾经对自己痛下杀手的仇人而感伤。 恍然间,铁蹄声渐近,一个素衣白袍的身影从慌乱的兵马中朝着李绥坠落的方向疾驰而来。 李绥却是祥和地闭上眼来,享受这最后一刻的放纵。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 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这一辈子,够了,也腻了。 为了亲人,为了家族,她嫁给了不爱她的杨延。历尽一生,他们得到了泼天的权势和富贵,她却是机关算尽,孑然一身,落得这斯田地。 “阿裕,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只有御陵王知道,她喂给阿裕的不是毒药,而是封住气息的西域魂香,若他无私心,自会奉旨勤王,今夜过后依然奉阿裕为帝,铲除世族逆臣,若有私心,阿裕的生死便只在他一念之间了。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一世聪明,可最终天不遂人愿,她算错了。 她以为御陵王赵翌会赶在杨彻之前解开这一场长安危局的,可她这辈子算透了人心,却没算到自己的结局。 抬头间,李绥看到了从未仔细欣赏过的夜空,原来是那般的墨蓝,那般的美,就像这世上再巧的巧娘也做不出的锦缎,繁星闪烁间,李绥的身体极速地坠落。 渐渐地,李绥阖上眼,轻轻哼起了儿时阿娘哄她入睡的歌谣。 若有来生,她再也不想顺他人的意,她要寻一个真正属于她,不为任何人,只属于她李绥的一生。 良久,久到御陵王的兵马已长驱直入,杨彻依旧抻手看着城下的那个人,平静,却是不肯落下一滴泪来。 “你为何,总是不肯输给我——” 后,梁史记载:章徽圣献皇后,乃出名门陇西李氏,名绥,字阿蛮。长七尺二寸,姿颜姝丽,绝异于众,六岁读《史书》,十二岁通《诗经》、《论语》,虽为女子,犹善射御之术。十六嫁于仁帝,后于而立入主中宫。临朝十二载,黎民得离战乱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待仁帝薨,惠帝垂拱,李太后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稀。民务稼穑,衣食滋殖。至建章之变,后坠于城楼,享年四十三。御陵王赵翌临危受命,平定宫变,尊文帝裕登极,文帝为太后大丧,举国哀痛,辍朝三月以示悼念。后,奉太后懿旨,拜赵翌以太尉,加封九锡,拜韩元廷以尚书左仆射,兼任吏部尚书,赐爵梁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