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尘封已久的心弦被轻轻勾动,宝缨看着眼前的红缨,烛影摇晃着在少女垂下的侧颜上落下斑驳的光影,看起来恬静而美好,静默中宝缨的唇轻轻动了动,当话到了嘴边,却终究沉默了下来,直至归于平静。 此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了。 她只记得从前的红缨会黏在她的怀中,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缠着她放纸鸢,央求她偷偷带她悄悄出城骑马,会扬着明丽的笑脸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阿姐。 可如今再想起,那些早已是尘封已久的回忆,她们之间也已不知不觉间隔着一层什么,即便是从小相伴的她也再看不清红缨的那颗心。 “小时候,阿娘严苛,女先生古板,记得那时我们日日坐在书院里被逼着练字、看书、学规矩时,透过那扇格窗我总能遥遥听到其他姐妹和婢女们斗草、放纸鸢的欢笑声,那时候我总在想,为什么我们要过这般拘束的日子,没有自由,就因为我们是阿娘的女儿?”
静默中,少女沉静的声音终于自屋内响起,不徐不疾的似只是在说起旁人的故事,让人听不出一丝情绪,像是一颗石子被轻轻投入夜下的深潭,泛起了点点涟漪。 “所以我反抗过,故意晚起等到女先生的课将结束时才匆匆赶去,故意背不出阿娘留下的礼仪篇目,每每惹的阿娘生气,看着女先生们摇头的模样,我便觉得高兴极了。直到后来我才从府里的婢女们口中得知,只因为我年纪小不肯服输,阿娘便将对我的恼怒都施加在阿姐你的身上——” 话音落下,宝缨身子一顿,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红缨,脸上微微有几分变化,那些不愿再被揭开的前尘往事便如泉眼一般自心底一点一点涌出来,让她觉得异样沉重。 “我背不出的篇目,阿姐便要挑灯替我抄写数遍,我去的迟了,便要阿姐在寒冬里每日五更天去书院侍立,请女先生授课立规矩。”
“外人都道我们是贵族出身的女儿,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可我们这数十年的辛酸与苦楚又有何人知道,又有何人体谅?”
说到这里,少女的声音渐渐急促,语气因为一时的停顿渐渐变得哽咽,直到最后,杨红樱嗤然一笑,抬起头来,明明是再明艳不过的一张娇俏笑脸,眸中却是一点一点泛红,凝着几分朦胧雾气。 “直到那日,阿耶对阿娘不假辞色的斥责怨怼才终于让我明白,原来我们这数十年来犹如笼中囚鸟一般的生活,竟只是因为远在长安,血统高贵,生来便是万千宠爱的永宁郡主。阿娘那句话,阿姐还记得吗?”
静默中,宝缨看到红缨似是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倔强的抬手以指尖拂去眼角的泪水,说笑般吐出那两个字来。 “无用。”
“自听到那两个字起,我便释然了,只要我们一日比不得永宁郡主,便一日不得令阿耶阿娘满意,这一辈子都会是他们眼中的无用之人。所以我努力去做了,努力的逼自己将一切学到极致,做到极致,才终于看到阿耶阿娘眼中那些许的赞赏。可当我来到长安才发现,自己有多可笑。”
“红缨——” 听到红缨语中渐变的悲凉与哀伤,宝缨终于忍不住脱口唤了一声,却见红缨恍若未闻般笑着,笑的越发肆意越发讽刺。 “我眼睁睁看着,看着我们数十年努力才得到的一丁点东西,永宁郡主却能唾手可得,那时我在想,为什么?为什么她能生来得到一切?郡主的身份,太尉夫人的疼惜,表兄的爱护,还有帝后的宠爱,而我们却什么都求而不得——” 说到这一刻,眼前的少女似乎再也受不住,衣袂摩挲声伴随着微凉的一阵风,宝缨感受到一个温暖而软的身子一如从前那般扑入她的怀中,而下一刻,便能感觉到怀里的人轻微的颤抖着,温热的湿意一点一点在她的裙子上化开。 “阿姐,我败了,自那日你离去我便觉得已然败了,我原只是想听到阿耶阿娘的夸赞,想看到他们像旁的爹娘那般疼爱我们,宠溺我们,可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更没想过会看到阿姐那般转身离我而去,阿姐我害怕,害怕真的会离开长安,离开弘农,嫁去一个没有你没有阿娘的地方我又该怎么办——” 少女哽咽的忏悔在怀里闷闷的响起,宝缨只觉得眸中眼泪一滚,心仿佛被人紧紧攥住了一般,明明是夜凉如水的夜里,她却感受到了强烈的窒迫感紧紧将她裹住,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而红缨的哭泣声更让她油然升起几分感同身受的苦涩。 “二娘子,自您进宫这些时日以来,娘子几乎夜夜噩梦,每当醒来总会唤娘子您,奴婢们看到眼里疼到心里,娘子是真的知错了,求二娘子原谅娘子罢——” 这一刻,一旁默然侍立的秋兰和秋芷也都跪了下来,说话间皆低下头不敢让她看到滴在地砖上的斑斑泪痕。 窗外的夜风渐渐携着窸窣小雨轻轻拍打着,屋外树叶透过烛光投影在小窗上,听着耳畔的风雨声,宝缨伸出手,轻轻抚拍着少女的后背,下一刻便柔柔将人揽入怀中。 “阿姐从未怪你,红缨,无论何时,你都是我的妹妹,无论何时,阿姐都会保护你,疼惜你,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无论前路如何,阿姐始终会走在你的前面。”
说罢,宝缨也轻轻靠在红缨的肩上,无声落下几滴泪来。 久违的温情一点一点在屋内攀升,直到过了许久,高几上安置的烛火忽地“噼啪——”一声爆出了灯花,惊得姐妹二人皆循声看去,眼看着红烛上积蓄的烛泪一点一点顺着烛身蜿蜒流下,一旁的蕙容一边侧身擦过泪一边笑着道:“灯花爆、喜来到,这是娘子与三娘子的好兆头。”
宝缨闻言松开红缨的身子,二人相视一笑,仿佛一切如故。 “好了,都是大人了,怎的还这般孩子气——” 说话间,宝缨一边温柔的替红缨擦着颊边的泪,一边道:“这几日既然不好睡,可教大夫瞧了?”
“瞧了,不过吃了几服药,已是好些了。”
说罢少女黏人般拉着宝缨的手,依偎在她的肩头道:“今日我想与阿姐睡,好不好——” 宝缨感受到这久违而熟悉的气氛,不由笑着道:“好。”
“前几日听府里的姐妹们说,城外玉清观的古莲开了,其中还难得出了一朵并蒂莲,奴婢看,这几日难得的好天气,娘子不如与二娘子一同去看看,只当散散心了。”
听到一旁的秋兰凑着热闹,一旁的秋芷笑着戳了她一下道:“我看,分明是你想去才是。”
见眼前两个小丫头互相打趣着,宝缨笑着看了一眼身旁的红缨道:“咱们来了长安这些时日的确未曾出去过,过几日咱们便去向太尉夫人说一声,到玉清观走一走。”
说完话,红缨眸中亮莹莹的笑道:“择日不如撞日,阿姐,我们明日一早便去好不好?只怕再过些日子,那满池的荷花败了便白白盼着了。”
宝缨闻言为难的犹豫了片刻,原本明日她是应了李绥的邀,要去无竹苑教她做女红的,但此刻难得看到红缨期待的小脸,终究说不下推拒的话,只得侧首对一旁的蕙容道:“你这会子便去无竹苑与郡主说一声,明日待回来我再去寻她。”
蕙容闻言立即应声欲去,一旁的红缨见了道:“阿姐也不瞧瞧已是何时了,蕙容这会去只怕扰了郡主安睡,待明日再去也不迟。”
听到红缨的提醒,宝缨看了看外面的天,的确已是不早了,便点头道:“那便待明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