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可在屋里?”
听到彭城长公主的问话,绘春点了点头,转而侧出身来,看向身后的屋子道:“仙师正在屋内抄写经册,长公主请。”
眼见绘春伸出手低下头作“请”的姿势,彭城长公主温柔颔首走了进去,待到刚要捻裙跨入时,适才侧首对身后欲跟进去的两个侍女道:“大长公主喜清净,你们只在外面侍奉便是。”
在侍女应声之中,彭城长公主衣袂飘飞已然入里,待来到里间,果然看到着一身帝释青色加棉道袍的陈氏正跪坐在低案前,就着书案旁窗柩处落下的暖光垂首写着经册,仿佛已与这山水人世隔离。 “姑母——” 听到熟悉的声音,陈氏霍然抬头,当目光触及到逆光站在那儿的高挑丽影时,只觉往事如清风一般拂过来,让她忍不住眸中模糊,唇边露出浅而温暖的溢叹来。 “娇娘——” 骤然听到这久违的闺中乳名,彭城长公主的眸中也顿时禁不住含着泪,喜极而泣的拿丝帕拭了拭。眼见陈氏已然起身,彭城急急走了过去,与陈氏双手交握,仔细打量了片刻才道:“一别经年,姑母清瘦了。”
听到彭城语中的哽咽,陈氏不由偏过头去。 只觉时过境迁,恍如隔世,心下虽有许多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见陈氏眸中泛起点点忧绪,彭城将握住那双柔荑的手紧了紧,随即相携陈氏款款坐下道:“虽清瘦,但衣袂翩翩清风道骨的,仍旧是从前那般倾城模样,看起来比我年岁还小些,可见这观中的确是凝神修行的好地方,竟还有永驻青春之效,我如今却是不想回那瀚海大漠了,倒不如留在这里与你作伴的好。”
听到彭城讨巧的话语,看着眼前女子妩媚娇靥上的促狭笑意,陈氏适才漾出浅浅的笑,随即道:“你在那儿可好?”
听到陈氏的话,彭城不由错开陈氏打量的目光,眸中似是黯然了些许,但下一刻已是故作轻松地笑道:“哪有不好的,不论是先可汗,还是如今的可汗对我都好——” 陈氏闻言心下触动,却是恍然想起,眼前的彭城不过比她小上三岁,却是经历了丧夫再嫁其子这般在中原人眼里所不能接受之事,那双眸中如今再如何笑也能看出早已失去了许多光芒来,哪里还有从前少女时的自在与骄矜。 嘴唇翕合间,陈氏终不想触及彭城的自尊与伤心处,只将万千情绪化作简单却又直戳人心的话来。 “去了那般远的地方,你受苦了——” 听到陈氏低沉的话语,彭城笑了笑,眸中渐渐再泛起泪意,却还是轻轻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牵起笑来,语气幽幽道:“这千百年的世道,于女子向来艰难,咱们唯有将那些百般苦楚经营出甜头来,才不枉到这世上走上一遭。”
见彭城一如从前般心智坚韧,陈氏总算是放心了些,却不曾想彭城忽然看向她痴痴笑道:“不似我们,你是幸福的,想着从前咱们在宫里读书的日子,如今的国公爷还是咱们全长安城女儿们眼中的青年才俊,那时见你一看着他便脸红的如果子一般,我便知道你已是将心交给他了。”
听到彭城的话,陈氏的笑渐渐淡了许多,彭城却似未察觉,依旧道:“原本我还有些担心,总那时你不过才十五,他却是二十四,最是风华正茂的时候,未曾想是我多虑了,他待你的好,莫说是全长安城的女子皆艳羡,便是整个大周又有谁不知道,他待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不纳姬妾的事连我这个远在大漠的人都知晓的。”
说到这儿,绘春正好端了茶水进来,彭城接过饮了一口,抬眸间自茶杯上袅袅升起的雾气中,看到了陈氏略微有些冰凉的神色来,当即想起什么来,不由放下手中杯盏,将手覆上陈氏的手背。 陈氏看着彭城眸中的一抹歉疚,还未开口,便已听到眼前的她已是连忙岔开话题笑道:“一回来宫宴上我便瞧见了永宁,虽说我离开长安时永宁还小,可一看着那和你相似的眉眼,再看那出挑的模样,我便猜出来是她你的女儿,当真与你从前一般,好看极了。”
见彭城提到了李绥,陈氏的目光中总算是缓和了几分,随即出声道:“阿蛮很是孝顺,只是我却是对不起她的。”
听到陈氏如此说,彭城没有答话,只是蓦然看向陈氏身侧侍立的绘春道:“春娘,方才见你们院子里开着的梅花极好,我记得你做的梅花粥好吃极了,可能再教我尝尝这从前的味道?”
原本陪侍的绘春听到这话眉间微动,看向陈氏时,只见陈氏点头道:“你去吧,娇娘回来一次难得。”
既然陈氏发了话,绘春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因而看着彭城欣欣然的笑脸,只能退了下去,临出门时,想到李绥先前与她叮嘱的话,心下也渐渐升起隐忧,不由转头看了一眼。 无论如何,永宁郡主是公主的女儿,可彭城长公主却是隔着一层的。 想到此,她连忙派人去外面等候,心下愈发盼着李绥快些赶来。 此刻屋内,彭城看了眼陈氏,眸中的笑渐渐掩去,语中也多了几分宽慰。 “这一切皆不是你的错,你对永宁的好,为永宁的筹谋,永宁心下必是明白的——” 眼见陈氏看向自己,彭城的目光隐隐认真了几分。 “从前你为了阿蛮,为了我们陈氏来到这般地方,人人道你心性冷淡,却如何知道你的思量——” 听到彭城的话,陈氏心下渐渐起了波澜,虽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沉默。 的确,彭城说的没错。 当初她之所以抛下七岁的阿蛮,毅然决然地来到这里,再不踏入长安一步。不仅仅是想要逃避陈氏与李氏决裂给她带来无能为力的处境,为的还有阿蛮。 她深知她的存在只会让阿蛮陷入两难的境地,更可能陷入危险。 阿蛮虽姓李,身上流着的终究有陈家血脉,即便是女子,也难免为杨家人、李家人忌惮。 若阿蛮长在她的身边,杨家和李家只怕始终都会将阿蛮视作外人,待到来日甚至会是需要戒备的敌人。 她与李章在世尚罢,可当他们有一日离开了阿蛮,又能有谁将她视为自己的亲人、血脉,互相扶持,并肩走下去? 杨家和李家的势力那时太过强大,便是她也看的出来,陈氏已是船至礁海。 所以每每想到阿蛮孤立无援,被杨家和李家逼迫,艰难立世的一幕,她便觉得寝食难安。 阿蛮是她唯一的孩子,她决不能让她陷入那样的绝境。 唯有她离开,即便不能断了阿蛮身上属于陈氏的根脉,却能断了与陈氏的联系。 她与李章夫妻十余年,深知以他们二人的情分,她一旦离去,李章绝不会再娶妻纳妾。 而府里没有人照顾阿蛮,陪伴阿蛮,李章也势必会将她送入太尉府。 于她而言,不论阿蛮与她就此疏离也好,陌路也罢。 只要她能够在积年累月中与杨家、李家有了情分牵绊,解除了李家和杨家的猜忌,将李家、杨家反变为她的身世倚仗,护她一世平安便足够了。 “姑母你独自苦了这些年,可曾想过,让我们陈氏陷入这般境地,彻夜难眠的人反倒是高枕而卧?”
听到彭城的话,陈氏的右手不由一攥,抬头正对上彭城的粼粼目光。 “如今阿弟身为天子,却是连自己的孩子,我们陈家的血脉都保护不得,你从前亲眼看到的,他与先帝是阿耶最疼爱的嫡子,是阿耶寄予厚望的儿子,如若阿耶在世又如何能看到他们一人死的不明不白,一人过得举步维艰——” 听到耳畔低沉哽咽的声音,陈氏只觉得振聋发聩,再对上彭城眸中星星点点的泪,陈氏张开嘴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你为永宁筹谋百般,可有曾想过,如今的她连婚事尚且不由你做主,你才是她的阿娘,杨家、李家却是明里暗里左右她的婚姻大事,想将她反捏在手中作为自己算计权衡的筹码?若如此下去,永宁也不过是为他人棋子,那与阿弟何异,姑母,阿耶是天子,离世后尚且护不得阿弟,姑母你又如何忍心——” 话没有再说下去,可陈氏的脑中已经轰然,只觉自己似被放入了四九寒冬的冰水之中,浸骨的疼痛,让她仿佛大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