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庭院深深。 一弯明朗冷月下,临淄王府内的清幽游廊处渐渐行来两个身影,在那树影婆娑的斑驳中,提灯女子恭谨瘦削,而灯后月白衣衫的女子腰若束素,于月色清辉下更显得孤独伶仃。 直到走至近前,陈之砚的心腹临安一看到上官令,便眉目凄凄垂下,将身上前拱手行下一礼道:“娘子。”
因着如今杨氏登极,陈之砚祖父临淄王便被降为了颖国公,而陈之砚这位曾经的渤海郡王也就自然而然消失了。 对于这不同从前的称呼,上官令并不在乎,只是抬头看向灯火阑珊的屋内关怀道:“郎君还好吗——” 听到上官令温柔一如从前的话语,临安隐忍着酸楚,不着痕迹地低下头道:“郎君正在练书法,娘子请进。”
眼看临安侧身推开,示意人轻声推开门,掀开湘妃竹帘,上官令便温和颔首,独自一人携了食盒进去。 屋内寂静如一池深潭,当上官令循着墨香,一步一步轻声走进去时,便见陈之砚寂静立在书案后正写着什么,抬头间二人目光相对,上官令看到面前人已是温和与她道:“来了。”
上官令含笑上前走过,只见案上铺展开的纸上正是一篇还未写完的《上林赋》,洋洋洒洒一篇上林赋歌颂的是当年大汉的强盛与宏伟,而陈之砚此刻写下这样一篇赋,心下凭吊的是什么,几乎不言而喻。 看着向来沉稳内敛的字迹,化作眼前纸上激烈磅礴的笔画,仿佛这案上的笔不是笔,早已成为了他的手中刀剑。 从小相伴的兄弟被砍去头颅,家族屠尽,从小相伴的天子被幽禁至死,不得自由,而自己,虽然活着,却只是为了家族苟且而活,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刀剑,任人宰割。 上官令想到此,不由低垂眼眸,咽下喉中哽咽,虽然面前的夫君从未与人说过,但他的痛苦,他的悲愤,他的抑郁不得反抗她又如何不明白? 可这便是天下,这便是成王败寇。 于他而言,若非有偌大的临淄王府,还有活着的陈氏皇族,他或许早就毫不犹豫地选择拼死一搏,即便付出性命,也好过如今罢—— “翁翁他们已经睡下了,夫君也早些休息罢。”
看到上官令递来的羹汤,陈之砚点了点头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谢谢。”
“你我是夫妻,不必这般言谢——” 听到上官令话中的酸涩,陈之砚抬眸看去,上官令却是不着痕迹地侧过头道:“那我先回去,便不扰你了。”
说话间,上官令转身欲走,谁知寂静中却是被一只手拉住了,骤然的温度包裹着她的手,让她胸中一滞,不由低垂眼眸,落下泪来。 “对不起。”
听到陈之砚低沉的话语,上官令摇了摇头,却是强自将泪意收回去,笑着抬头道:“夫君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曾怨你——” “你我是夫妻,所以难过,也不必遮掩。”
说话间,陈之砚头一次伸出手替她拂过眼下未干的泪痕,引得上官令不由哽咽地摇头道:“对不起,我不想怨你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 看到面前纤弱的人渐渐泣不成声,陈之砚无声地将她揽入怀中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若没有你,这偌大的府里,便会乱了。”
看到怀中人好似被打开关匣般,再也不强自压抑地痛哭出声,陈之砚心中愧疚地疼痛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自那日之后,上官氏的族人都已死在了杨崇渊的刀下,就连身为天子妃嫔的德妃也不能幸免,如今还活着的只有他怀中的妻子了。 王朝覆灭,家族尽亡,她与他的境地何其相似。 可她却远远比他更为孤独,更为痛苦。 因为如今的她,只剩他了。 “你可会怪我,没有听你的话,没有离开。”
听到怀中人的话,陈之砚默然低眸,正要出声,便听到外面突然响起临安的声音。 “郎君,方才宫里人来传话——” 上官令闻言背脊一滞,当即离开陈之砚的怀抱,紧张地看向帘外。 “何事。”
听到陈之砚平静的问话,临安忙答道:“突厥王子慕名要与、与中原打一场击鞠赛,太子向皇帝奏请,请郎君后日一同出席,前去助阵。”
“知道了。”
待临安退下,陈之砚察觉到上官令的担心与害怕,便出声温和道:“放心,无事的。”
“后日我陪你一同去,好吗。”
看到上官令目光中的期冀与请求,陈之砚知道若不让她一同去,她会担心他到彻夜难眠,因而没有拒绝,便点头应了。 “好了,我送你回去。”
说罢,陈之砚便与上官令并肩朝外去。月色下,二人的身影被点点拉长,寂静中,陈之砚打破沉默道:“我从未怪过你。”
上官令闻言一顿,侧首间,便看到陈之砚认真地与她道:“你就是你,你的每一个决定都无需旁人肯定——” “夫君——” 看到上官令眸中的小心,陈之砚放缓语气,温柔却肯定地道:“你我成婚的前夜,尚书令曾与我言,七娘性子柔弱,遇事不决,只恐一时担不起一府事务。”
上官令闻言脑海中渐渐浮现祖父上官稽谆谆教诲她,看着她出嫁满是担忧与不舍的模样,想到他花白的胡须,斑白的双鬓,如今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隐隐中,她仿佛还能听到祖父一如从前地唤她“七娘、七娘——” 泪水落下,上官令渐渐低下眼眸,愧疚与悔恨皆汹涌而上,让她不得开口。 阿翁说得没错,上官一族,终究只有她是最软弱无能的那一个。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 “可尚书令说错了。”
看着梨花带雨的一张脸愣愣地看向自己,陈之砚却是分外认真且温柔地道:“你并不柔弱,相反,你很坚强,很勇敢。”
“没有我,你也能独自一人打理好从前的临淄王府,就连我曾为了所谓地保护,想将你送离长安,可你却有自己的主见,敢与留下来面对一切,这样的你,便是尚书令看到了,也会为你,为上官氏而高兴的。”
“夫君——” 听到上官令语中的颤抖,陈之砚缓缓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这世上没有人愿意抛弃家人,族人,追逐所谓的安宁。”
不待他将话说完,上官令已然扑身上来,紧紧环住他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这不是你的错——” “那一日我什么都不曾想,我只知道,没有上官家,没有你,我便活不下去了——” 看到陈之砚眸中的震动,上官令含笑却泪地道:“所以我不后悔,无论如何,哪怕是死,我也要留在这儿,即便不知道自己能否在你回来之前依旧活着,即便不知道我们是否能相守一辈子,即便明知你不爱我,但只要仍旧留在你们踏足的这片土地上,便足够了。”
听到这一份真情所致,陈之砚怔怔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上官令却是笑着擦去泪水,笑着仰头与他道:“你说的对,今日的我,便是阿翁,阿耶看了也会为我高兴的。”
说罢,上官令转身便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察觉身后没有跟上来的声音,不由转头道:“夫君可要说话算话,送我回去。”
看到面前人露出从未有过的少女心性,陈之砚终于松开笑容,上前却是抬手轻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好。”
待到了院门口,看到上官令渐行渐远的背影,陈之砚隐隐感觉到她似乎变了,就连那影子似乎都变得坚强不催了。 当上官令疲惫地走至廊下,方要拾级而上时,便看到一旁有眼生的婢女在搬花草。 “这是在做什么?”
听到她的问询,一旁的瑞珠忙道:“听闻宫里培育了些新品种的花草,皇后便命人送了些各色珍惜花植给长安城各旧族皇亲们鉴赏。”
听到瑞珠的话,上官令随之看去,果然看到了许多稀有的花草。 夺人江山,如今却是送这些花草以示恩宠—— 上官令无可奈何一笑时,忽然看到一个手捧昙花的身影熟悉极了。 “等等——” 听到上官令的呼唤,循声看去,众人便看到一个瘦得干巴巴,面黄肌瘦,貌不惊人的小丫头抱着一盆花,紧张到颤抖地道:“娘子,娘子是在唤奴婢?”
看到上官令点头,那丫头一步一犹豫地上前来。 当上官令看到这个看似畏惧,实则与她隐隐对视,分明是激动哽咽地要与她说什么的小丫头。 便再也抑制不住了。 “你这是什么花?”
听到问询,那丫头小声回道:“是,是昙花——” “送到房里来罢。”
听到上官令的话,瑞珠便要上前去接,谁料却是听到她紧接着道:“让她搬进来罢,昙花矜贵难养,让她与我讲讲如何培植才是。”
见上官令发话,瑞珠自然是顺从地抽回手,陪着她入了房。 “瑞珠,去替我煮一碗安神茶来。”
听到此话,瑞珠并不意外,自家族落败后,自家娘子彻夜难眠也是常有的。 待她离开后,直到确定再无声息,冷静的上官令终于起身激动地握住面前这个小丫头的手哽咽道:“芸儿,你怎么,你怎么在这里。”
听到上官令的呼唤,芸儿也是激动到什么也顾不上,只后怕地抱住她低声哭泣道:“我可找到你了,娘子保佑,阿娘保佑,我终于找到你了七娘。”
感受到怀中人的哽咽呜咽,上官令也是感动欣喜地落泪。 因为芸儿不是旁人,正是她乳母的女儿,是从小陪着她长大,情同姐妹的人。 而芸儿口中的娘子,不是旁人,正是上官令已逝的母亲。 那时她们日夜相伴,阿娘还在,乳母还在,上官府还在—— 直到后来乳母早逝,十岁的芸儿离开了上官府,同自己的阿耶离开了长安,她的身边才有了瑞珠。 而今,如今物是人非,再见故人,叫她如何不—— “芸儿,你怎么会来这里,你——” 看到激动到泣不成声的上官令,芸儿也是努力止住呜咽,摇头道:“当年阿娘离世后,我便随阿耶南下去了扬州,因为当年娘子所赐下的金银,阿耶才得以在扬州做起了花草的生意,后来听闻,听闻——” 说着说着芸儿又一次忍不住哭出声道:“听闻上官府遭遇不测,阿耶便急着带我回长安打探你的消息,好不容易才,才进了这里。”
说话间,芸儿不停地抽噎着,看着熟悉的儿时玩伴,上官令再也忍不住将其紧紧环入怀中,哭作一团。 “真好,能看到你真好——” 听到上官令无助而欣喜的哽咽声,芸儿也是红肿着眼不住地点头。 “对了,对了——” 就在伤感时,芸儿突然想起什么,紧张而慌张地一把推开上官令,几乎是害怕地道:“我,我前几日偷听到了一件事,只急着要告诉你——” 上官令愕然间,便看到芸儿从未有过地恐惧,恐惧到毛骨悚然般与她颤抖道:“我,我曾在这府里偷,偷听到一个守将与一个宫里的内官说话。”
“他们,说什么?”
直觉告诉上官令,芸儿要告诉她的,必然是与她息息相关,且极为重要之事。 “他们,他们说,当今陛下担心陈氏皇族心怀芥蒂,留下是个大患,所以为了稳住人心,保住帝位,便——” 在上官令僵硬而担忧的目光中,芸儿一字一句小心道:“便命他们在所有陈氏皇族的饭食中,日日下了名为仙人醉的慢性毒。”
此话一出,上官令目光震动,瞳孔放大,几乎是不可置信般听到耳畔嗡嗡作响。 “那毒药无色无味,难以察觉,但却是会让人毫无察觉地死去,就连太医也查不出任何来!”
说话间,芸儿已是紧张地握住上官令冰冷的手叮嘱道:“所以七娘,你们要小心,一定一定莫要——” 然而话到了嘴边,芸儿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是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堂堂天子要他们死,又有谁,能救—— 这一刻,看着面前纤弱脸庞透露出前所未有的镇静,甚至是看淡生死的淡然。 芸儿却是觉得难过的透彻心扉。 曾经连被月季花刺刺破了手,都会哭泣不止的娘子,如今却是变成了如今这般。 可见,她曾经历了什么,又痛苦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