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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九章 夜诉衷肠(1 / 1)

骊山的夜色阑珊,虽没有长安的雍容繁华,却有着无边的寂静祥和。此时漫天的星辰点缀在夜空中,与其交相辉映的圆月也洒下清辉,为这黑压压的山林披上了几分温柔缱绻。  衣裙窸窣声中,换了一身薄纱襦裙的李绥只带了玉奴一人朝着豢养兽物的豹苑而去,还未至门外,便能听到各种野兽奇鸟的啼鸣声。  守在苑外的士兵看到来人,当即低头抱拳道:“御陵王妃。”

李绥闻言点了点头,方一走进去,便看到得了信儿的苑使正急忙赶了过来,满脸带着讨好的笑上前叉手行礼道:“御陵王妃安。”

“起吧。”

李绥懒散一应,便见那苑使笑着起身道:“今夜臣这豹苑可是蓬荜生辉了,能得御陵王,王妃亲临此地。”

赵翌也在?  李绥眸中微动,看向灯火深处的豹苑道:“御陵王在哪儿?”

“王妃的宠兽今日狩猎受了伤,御陵王特来瞧瞧,带了些吃食,又问了问些情况,这会还在呢。”

说着那苑使又连忙补充道:“不过大王王妃安心,臣等必定尽心尽力照料,您的宠兽又是难得的灵兽,要不了多久便能生龙活虎。”

“有劳了。”

看那人滔滔不绝地打着包票,李绥便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不敢,不敢,臣等的本职罢了…”  “带我也去瞧瞧。”

听到李绥的话,那苑使连忙应声,在他轻车熟路的带领下,很快李绥主仆二人便来到了这些宠兽的住处。  只见每一个隔间都占地不小,里面一应东西俱全,的确是处处周到。  “大王,刚刚还在这儿来着。”

听到苑使低声呢喃,李绥看了看空无一人的隔间,便听到把守的人道:“回王妃,苑使,御陵王朝那边驯场去了。”

当李绥一行来到驯场,果然在微凉的夜风中看到一人,二豹正融洽相处着。  旁人眼中威风凛凛,生人勿近的黑豹乌金在赵翌的面前变成了拿头蹭他的小狸奴,而赵翌也是难得笑了笑,喂着虽受了伤,但却并不恹恹的金骓。  只见半蹲在那的赵翌忽然站起身,将那手中的鹿肉扔了出去,脚下的金骓和乌金顿时如疾风闪电般追了过去,看那矫健的身姿哪里有半点白日被啄得头破血流的模样。  眼看肉未落地,金骓便攀比般,抢在乌金之前跃向半空,张嘴将肉死死咬住,好像拿到战利品的将军般,不停晃着头撕咬着,发出得意的低哼声。  “好金骓!”

赵翌见此一笑,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脱口道:“性子倒是从了你那不服输的主人。”

“这可是在夸我了?”

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赵翌回头看去,那金骓的“主人”不正站在灯火阑珊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郡主来了。”

看到赵翌的笑而不语,李绥侧首看向苑使道:“苑使回去歇息吧。”

苑使听了忙应声道:“大王与王妃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就是。”

眼看身后人退了下去,李绥走了过去,看似埋怨,语气却是稀松寻常。  “金骓今日才受了伤,你便让他这般奔跑,也不怕伤口再裂开。”

说罢,在李绥的呼唤下,金骓和乌金都跑了回来,李绥当即蹲下身子,轻抚了抚掌下安静的金骓,从玉奴手中接过伤药,小心翼翼替金骓上上。  此时近距离下,在月光,还有玉奴、宗明手中灯笼的照耀下,李绥才清晰看到长乐郡主那孽畜伤得金骓有多重,竟然啄开了皮肉,硬生生看到白骨腐肉。  李绥看着此刻的金骓恢复了孩子般贪恋她温柔抚摸的模样,不由皱了皱眉,心疼出声道:“应该很疼罢。”

“他们生来便是勇士,是为胜利而战,伤口于他们而言是荣耀,是光辉,他们一生拼杀追逐,便是死也不惧,是不会怕疼的。”

听着这些话,李绥看到了赵翌平静而正经的神色,对视中,赵翌眼眸温和道:“郡主可放心。”

不知为何,听到这里,李绥却是不由想到了更多,比如眼前的他。  “那人呢?”

赵翌闻言微顿,似乎未明白过来,便见李绥再次问道:“那些为国家,为百姓拼杀疆场,甚至埋在异国他乡的将士们,也是如此吗?”

那一刻,夜风再次卷起二人的衣袂,赵翌的神色有了一丝风过无痕的触动,缓缓站起身来,再低眸看向李绥,却是无比的笃定与沉重。  “是。”

不知为何,听到赵翌的话,李绥心内却是生出了莫名的不安。  那样的不安,就像是她拼尽全力想要抓住阿姐,阿娘,却眼睁睁看着她们离开,就像是前世活到最后孤家寡人一般的不安。  “郡主,想要去走走吗?”

耳畔响起赵翌的问询,李绥抬起头来看着赵翌,在她点头的那一刻,赵翌眸中好似清风吹乍了一池春水,缓缓向她伸出手来。  当李绥的手搭上的那一刻,不知是不是幻觉,她似乎感觉到赵翌的手不由紧了几分,好似松开一点,她就会抽离一般。  宗明和玉奴早已识趣地离开,只有两只小兽安静地跟在赵翌和李绥的身后,听着衣角滑过草丛的声音。  “你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杀人,害怕过吗?”

耳畔的话语打破了夜色宁静,赵翌脚步未停,只是始终放慢了脚步,打着手里的灯火,静静为李绥驱散眼前的黑夜。  “没有。”

肯定的回答中,李绥看到赵翌摇了摇头,下一刻却是顿步转而看向夜空,眼中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沉默。  “因为我看到过他们踏破城关,肆意杀戮百姓的样子,在他们的刀下,男、女、老、少都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连稻田里的一株秧苗都不如。”

看着月下赵翌渐渐紧绷的神色,李绥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倾听着。  “也看到过,天灾之下,尸横遍野,老百姓为了活命,不惜易子而食的一幕。”

听到这里,李绥心为之抽动,却是产生了本能地不适。  是啊,在他们这些公侯之家,只怕听到这个词也只会嗤之以鼻。  可是他们却根本不知道,在真正天灾降临,一个人能被活活饿死的时候,为了能活下去,为了不承受饥饿的痛苦。  伦理,人性,道德,什么都不如一碗粮食重要。  人的天性,让他们无法吃了自己骨肉,便会不得不去交换旁人的骨肉。  “所以在我真正上到战场时,我的眼里,心里,脑中都只有两个字,活着——”  就在此时,因为天色未曾留意到脚下的碎石,李绥不小心踩滑,就在要跌下去时,丛林里山林中竟然亮起了满眼的星火。  是的,星火。  原来,流萤因为这一番惊吓而张开了翅膀飞舞。  “还好吗。”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便在这撩人的夜色萤火中对上他关心的眼眸,摇了摇头。  “那边有一块空地,去歇歇吧。”

或许是怕她再跌倒,赵翌没有再松开手,就这样牵着她来到了草丛遍地的山顶处。  当找到一块石头,赵翌铺了帕子,二人坐下后,便能在月色下看到重重黑色的山影,还有触手可及的星火流萤。  “幼时家贫,三岁阿耶因劳累而病逝,阿娘便一人凭着为人浆洗衣服,做工养活我和妹妹,直到后来我八岁那年,在为阿娘做工的那户人家放牛羊时,遇到了一只野狼,为了从狼口抢下一只羊,我只能从随手找来的石头与它搏斗了许久,活活砸死了他,却也被他咬伤了腿脚,只剩了一口气。”

听到赵翌第一次提到儿时的事,李绥心中意外,侧首间看着他平静的侧颜,心下渐渐生出些说不出的感受。  虽知道他出身的不易,可依旧没有想到,一个八岁的孩子,正是享受父母疼爱,无忧无虑的生活时,他已经承受了那么多。  “后来我是被人找到,抬回去的,等我再醒来时,已是过去了半月。”

听到这样的惊心动魄在赵翌的口中变得那般简单,李绥不由触动,只见他看着山风呼啸的夜色呢喃道:“后来我才听人说,因为高热不退,人人都说我活不过去了,那时家贫请不起大夫,阿娘哭着带着妹妹求尽了所有的医馆都无济于事。”

“直到,直到遇到一人,说只要将我的妹妹交给他,他便给我阿娘钱请大夫,买粮食。”

“阿娘知道他是人牙子,可那人说妹妹生得灵性,卖给有钱人家做婢女,过得不会差,阿娘为了救我,便狠下心将妹妹推给了他——”  说到这儿,李绥的眸中微热,好似那一幕幕都浮现在了眼前。  天下的父母没有几个不疼爱自己的孩子的,可到了这样的取舍之时,又该承受怎样的痛苦与折磨。  “待我醒来时看不到妹妹,我爬遍了我们去过的所有山头,问过了遇到的所有人,都再也没有找到她,阿娘为此生了一场大病,没有熬过那个冬日,临走时她自责的哭泣,告诉我,我的命是用妹妹换来的,让我一定要活下去,为了妹妹活下去,为了找到妹妹,替她忏悔而活下去。”

说到这儿,赵翌轻然一笑低下头,李绥却是从这声似笑似叹中,看到了他脸上的悔恨,自责,痛苦,还有眸中隐忍不得的涌动。  “所以,我要活下去,直到遇到小五的那天,我都必须活下去。”

听到这坚定的话语,李绥不由地探出手,直到触碰到那只冰冷,因为紧紧捏着而紧绷的手时,才看到赵翌转过头来。  “会的,我会陪你等下去,直到找到她的那天。”

这一刻,女子温柔的话语如金玉之声,清脆动听。赵翌甚至在那双温柔的眼眸里,看到了儿时躺在屋前,看到的那一汪星河。  “难得听你说起往事,倒叫我想起了自己。”

似乎是想打破沉默,让赵翌忘却前尘,李绥抽回手,蜷起双腿,双手环抱住,抬头看着天笑道:“我的儿时在旁人眼中该是幸福的吧,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有阿耶的宠溺,有阿娘的疼爱,还有人人羡慕的身份。”

“只是后来,阿娘在阿耶面前便渐渐没了笑容,直到一日,我抱着刚做好的纸鸢去找阿耶时,第一次听到了房内阿娘的哭泣,怒斥。她说,阿耶忘恩负义,我们李家是喂不熟的野狼,她后悔,后悔嫁给阿耶,更后悔为李家生儿育女。”

说到这儿,赵翌听到李绥稀松平常地笑了笑,可分明能从眼中看到落寞。  “推开门的那一刻,泪流满面的阿娘惊讶地看着我,我方唤出声,便眼睁睁看着阿娘头也不回地从我身边走过,那时我便觉得,阿娘若走了,便再也回不来了。”

“我抱着纸鸢追了很久,摔了多少次已经不记得了,可直到手里的纸鸢变成了破纸,直到手脚磕出了血,我也没能追上她,自那以后,家里就只有阿耶陪着我了,每到他上朝理政之时,我便不愿与人交流,渐渐地,我不爱说话,除了阿耶谁也不理。”

“或许是看我每日说的话越来越少,阿耶害怕了,害怕我终有一日变得再也不是那个自己,所以他带着我去了姑母家,想要让我回到那个热闹有兄弟姐妹的家中,变成从前那个爱说爱笑,撒娇嗔痴的模样。可是于我而言,那里只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而我始终是一个融入不进去的外人,哪怕姑母,阿姐,大郎,二郎,三郎对我再好,我都过不得那般自在。”

说到这儿,李绥长舒了一口气,侧头眼中轻松地与赵翌道:“后来有一回,我听到荣安和家里其他姐妹说我是阿耶不疼,阿娘不爱的野孩子,是被他们抛弃在杨家的。”

李绥一边说,一边回忆着往事,唇边不由翘了翘,有些得意道:“你知道吗,那是我第一次跟人打架,我冲上去抓住她的头发,打了她一耳光,跟她推搡着从地上打到花丛里,又打到了水池里,直到被赶来的阿姐,二郎他们拉开。那时我便看到她脸上肿了老高,又害怕又不服气地死死瞪着我。”

“为此,向来温和的阿耶第一次失态,我看到注重仪态的他竟然那般着急地赶来看我,对我愧疚地说了很多很多对不起,那日后他本想带我回李家的,是姑母留下我一人,她告诉了我一切,告诉了我阿娘的痛苦,阿耶的苦心,她让我明白,我生来享受了一切,就注定要勇敢地去承受一切,那时我明明那么小,却仿佛什么都听明白了,明白我不是一个孩子了,应该学会长大了。”

寂静中,李绥平静地笑了笑道:“后来我擦干了眼泪,笑着告诉阿耶我不回去了,就这样我留了下来,为此荣安不仅被我打得躺了半个月,还挨了姑父的禁足,而大家对我就更好了,越发的关心,爱护,无微不至,后来你们都知道的,我被大家宠得没了样子,爬树掏鸟窝,跟二郎他们什么都干,反正最后闯祸挨骂的是他们,姑父姑母总会由着我宠着我。”

“自那以后,荣安也再不敢招惹我,府里那些兄弟姐妹见向来受宠的荣安被我打了还挨罚,对我更是赔着小心,我也就顺理成章成了杨府的一霸。”

看到李绥眉飞色舞地说着这些往事,看似生动有趣,可赵翌却能明白,一个六七岁,原本备受宠爱的女孩,却是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的陪伴,杨家再如何也给不了她想要的温暖和安全感,而同样血脉的陈家,又会给她怎样的冷眼和憎恶。  那样的孤独,怎会这般简单。  可他知道,正因为此,她才会那般坚强,就像是一颗生在疾风山巅的青松,牢牢抓住岩石,不肯弯下一分,示弱半分。  想到此,赵翌回之一笑。  因为他知道她要得,从来不是别人的同情。  “你笑什么?”

听到李绥的话,看着她投来的目光,赵翌想了想,脱口道:“从前义臣他们总说不知道我想娶怎样的王妃——”  李绥听到此话,不由来了兴趣,挑眉看到:“你是如何说的?”

赵翌笑了笑,随即道:“我告诉他们,我御陵王妃,便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百折不挠,人人敬而远之的。”

此话一出,李绥凝眉想了想,再看赵翌时不由道:“你在取笑我?”

“郡主多虑了。”

赵翌话虽是如此说,却已然起身做要跑的架势,李绥见此当即抓住他的手道:“你就是变着法儿的骂我——”  说笑打闹间,李绥扑了个空,赵翌忙去扶,却不想正被她生生扑倒在软软的草地上。  瞬息间,花草的清香中,二人咫尺的呼吸声扫过彼此的脸颊,酥酥麻麻的。  寂静风中,李绥就这样趴在赵翌的胸前,呆呆地看着他,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将赵翌牢牢压在那儿,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暖热度。  闪烁的流萤萦绕在二人之间,让他们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翻覆涌动难以说明的变化。  那一刻,李绥能够切身感受到她的心顿如擂鼓般扑腾不停,脸上烧得仿佛烤了火炉,连趴在他身上的掌心都是麻麻的。  她,她这是怎么了——  有那么一刻,她竟然有将嘴贴上去的冲动?  就在此刻,金骓发出了低呼,惊得李绥一个激灵,随即便听到赵翌道:“郡主?”

“没事,没事。”

李绥连忙爬起来,眼睛都不敢看过去地道:“有点冷了,咱们回去吧。”

说话间,李绥头也不回地要走,却听到赵翌又唤了她一声:“郡主?”

待她再回头看去,便见赵翌在她身后指着相反的方向道:“是这边。”

“哦,夜里分不清方向了。”

眼看李绥仓促不定地又转身离开,赵翌看着那个难得慌乱的背影,不由轻笑,连忙跟上去故意道:“夜面有野狼,郡主慢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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