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如此空旷,物质的体积占比大概无法超过整个宇宙空间的亿万分之一。 也就是超空间航道拉近了星系与星系间的距离,让各个文明有了中银河热热闹闹的错觉。 即便如此,科技猎人们有时也会感到寂寞—— 挖掘远古遗迹被发现受到追杀时,在做实验不小心炸飞了几条街便被宣布非法继而被取缔时,他们便会在跌跌撞撞的逃亡中,感叹能理解自己的知己如此的少。 不就是偶尔炸飞几条街,几个城市吗?这与整个宇宙的奥秘比起来,还能算得上什么大事不成? 至于炸飞星系,炸飞银河,科技猎人们虽想,但碍于当前规模,想做也做不到。 所以。 宇宙如此空旷,知己却更少;以及追求真理的道路也是无比坎坷,在这条道路上死去的科技猎人也是不知繁多。 比如那位首席,还有以往无数个如斯的逝者。 光子木偶背后的科技猎人会羡慕拥有如此死法的同道,却也会升起危机感;无他,就是因为难觅知音。 谁也不知道下次实验会不会让他们全部死掉,更不知道他们死掉后,还会不会有人来继承他们的研究成果,他们的精神。 没想到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宇宙碎片中,他们真的遇到了这样的人。 老者仍然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只是偶尔会忍不住抬起眼睛,其中的狂热不减分毫,甚至愈燃愈烈。 尽管粉末的大地已经吞没了他的膝盖,但老者干瘪的肌肉却涌现着力量。 就好像他眼前的天外来客是猎物。 而老者自己才是时刻准备暴起,把左吴和灰风一把抱住,准备用眼睛、用鼻尖、用全身的皮肤去感受和研究的对象般。 灰风咂舌,手肘捅了捅左吴:“这老人是想杀了我们?”
左吴摇头:“应该不会,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没什么,就是我有时候会分不清爱慕、杀意、或者饥渴以及欲望之间的区别,这老人让我有些……混沌?疑惑?”
左吴听着,莫名想起了列维娜。 想起她被挂在商店橱窗中时;与她初次见面,她咬着荆棘编织成的弓弦,嘴唇被割破,留下殷红血丝时;还有她第一次穿上女仆装时…… “或许这几个词根本就是近义词。”
左吴只能抓抓头发,做出了这样的总结。 此时。 光子木偶从那根黑线中又渗透出一些,其背后的科技猎人在低声争论,有些决定不下该对异世宇宙的同道说什么话。 还是左吴第一个向他蹲了下来: “研究我们就算了,只是我的朋友——就是这个黑漆漆的影子好像对你很感兴趣,你想加入他们吗?我保证加入他们后,你天天会有新奇的东西去研究。”
老者不敢将头抬起,嗓音却有些颤动:“加入他们?好啊,当然好!你们会带我离开这个地方吗?”
左吴点头:“当然。”
可老者接下来的一句话有些出乎左吴的意料。 他说:“太好了,我老早以前就想去粉末的流沙湖对面看看;就在咱们眼前这座山的对面,那里有个凸起的小点,我一直看不清那是什么;粉末湖也挡住了我,根本翻不过去。”
左吴愣了愣,恍然想起了“皇帝的金锄头”这个典故,或许皇帝也不知道农夫的锄头会生锈。 “等等,我朋友会带你去的地方,可不是你家门对面而已,而是星球之外,银河之中去。”
老人愣住。 “星球”与“银河”这俩再平常不过的事物,在他的语言中是无比拗口的专有名词,他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茫然模样。 …… 光子木偶小心翼翼,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向老人大致解释清楚什么是“地外”与“银河”。 左吴等待,在此期间,老人的身体情况在不断变好。 只是从他身体中漂出,回到左吴这边休憩的医疗用纳米造物一直在抱怨,说老人的血压在不断升高,若不是它们的努力,老人早就因过度兴奋衰竭而亡了。 这些医疗用纳米造物来自玛瑞卡,说是工具,其实更像教授派出和他同行的客卿。 左吴只能尽力安抚,又像真正的领导般画着大饼,答应之后在玛瑞卡面前为它们美言一番。 光子木偶总算结束了科普,暂时没说这些粉末可能是灰风腐肉的事。 即便如此,当下连刚出生的幼儿第一次接受知识移植就会了解到的常识,还是宛如大当量的核弹般,在老人心中引爆。 他定定,依然跪在地上,手足无措,竟有些舍不得站起,好像膝盖离开地面的一瞬,他就会随着飘然的内心一起飞向空中。 姬稚挑眉: “怎么?你是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还是担心我们害你?抱歉我有些不礼貌,但我必须提醒,你在被你的子孙抛弃时已经是个死人了。”
老人擦擦眼角,被渗出的眼泪吓了一跳,想要将泪水送回口腔避免浪费,又因为不知道怎么打开脸上的维生装置,只能露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不,不是……确实有不能割舍的东西,就是我的研究成果,祖祖辈辈的研究成果,在山洞里,没有带出来……我想带它们一起走。”
眼前老者以及他祖辈的研究记录? 左吴又在自己脑海中搜寻了一下小说情节,印象中,某本书有科普过; 地球早期的历史和天文学都是以甲骨文的形式记载,其中有些记录下的天文现象、或者遇上的某某动物之类,都成了研究当时历史与生态难能可贵的资料。 或许,老人所记录下的东西中,也会有类似这样,可以揭示这个宇宙碎片真相一角的东西。 比如宇宙碎片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世界,还有整个星球上的灰风腐肉究竟是什么。 更别说老者的部落叫“策展”,是疑似科技猎人从中分裂出的组织,就算到老者这一辈时已经失落,但他祖辈也可能留下了有用的东西。 想到这里。 左吴捏了捏拳头:“行,就和你去山洞中取取东西,你带路就好,只希望里面不要和外面一样全是脚都迈不开的粉末。”
老人从地上爬起,摸摸脸上的呼吸面罩,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听到左吴的话后回答:“请放心,我们打扫得很勤快。”
用打扫的吗?左吴抬头看了看山洞,其上“策展”两字,在视界中仍然不断变换着翻译,甚至有时,程序会觉得那就是一段毫无意义的划痕,否定着其蕴含的意义。 一如这个名字之后摇曳将熄的命运。 左吴仍牵着灰风给的黑线,这连向星舰的线条延展性极佳,支撑山洞的探索不成问题。 科技猎人的光子木偶依旧寄宿其中,他们对“策展”二字依旧毫无兴趣。 只是老人自己的研究成果如何,他们对此无比期待。 …… 姬稚不适合钻这样的山洞。 她的身体比常人庞大许多,在隧道中便显得有些拥挤,连转向都有些困难。 但有左吴和灰风在,山洞中不可能有什么会威胁到他们的东西,所以姬稚还是挤了进来,只是选择了殿后。 否则这么多人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总是会有些难为情。 山洞中终于不是外面那样,连路都不好走的粉末大地;左吴的手指划过山洞的表面,微凉的触感表明这可能是一种金属。 左吴指指那根黑线,望向灰风:“这根线不能接到我的视界里吗?和赴死者号联系,或许就能解析山洞的材质究竟是什么了。”
灰风叉腰,瞥了眼光子木偶: “首先,这木偶占了很多带宽;其次,你星舰上所有的分析员都在木偶身后,期待着这老头……这老人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惊喜,可没人帮你再分析山洞的构成了。”
左吴耸肩:“那你有什么头绪吗?”
“唔嗯,我只能说,这山洞的材质对我而言没什么特别的。”
对灰风没什么特别,但它毕竟也是整个粉末星球上几乎唯一的固体;金属的材质未经灰风腐肉的拟态,已经足见它的特殊。 山洞内部盘亘错节,至少是个合格的避难所;老人脚步急急,走向的只有一个目的地。 姬稚的马蹄声回荡,她也在观察着内部的方方面面,又向老人远远问话:“这洞壁好像平整得很,你们没有试试把它挖开之类?”
老人摇头: “挖不动的,还会浪费宝贵的工具;不过我的父辈曾经在洞壁上刮过青苔,是种不错的小食,可是由于水汽的减少,青苔也不长了……我说的对吗?”
光子木偶歪头:“什么对不对?”
“就是青苔是因为水汽的减少才不长的。”
“……植物的生长确实需要水资源,当然,洞内青苔的消失原因可能有更复杂的深层原因~但缺水一定最为关键。”
木偶回答。 而老人却无比兴奋的挥了挥拳头:“我就知道!就知道是水的原因,可是我的孙子压根就不相信!”
左吴歪头:“你的孙子,就是把你扔出山洞那位?”
“没错。”
“你恨他吗?”
老人却不假思索的摇头:“为什么要恨,他只是不知道探索和研究有多么重要而已。”
光子木偶无比认同的点头:“听听,这才是我们该说的话。”
姬稚却有些敏感:“你做了什么事,才会让你的孙子宁可把你扔出山洞,还拿走了你的维生装置的?”
老人摇头:“我只是想复现昔日我吃过的青苔,让我的孙子也尝尝味道而已。”
听着。 人马娘耳朵抖抖,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她的堂哥;姬压和帝联一起失踪,原本姬稚对他很是讨厌,现在却不知为何有些挂念。 老人却好像很是放得下般:“没关系,去拿我成果的路上多半是会见到我孙子的,到时候再说吧。”
一行人在往山洞中不断深入,左吴只觉得里面是另一种层面的荒凉;坚实的洞壁无法被这些土著开发,现在甚至能让青苔生长的水汽都已经告竭。 姬稚又开始敏感,对老人说:“喂,我们一定能见到你孙子,你为什么这么笃定?”
老人比划了几下,这些土著的活动范围以及这座山的大致构成终于清晰。 这座山有些类似于一个“推进器”。 这盘亘错节的通道,是推进器的进气管道,而最深处则是推进器的核心,里面藏着土著们代代相传的维生造物,还有些无法启动的机械。 核心处被他们当成了广场,每个土著从外面归来,再回到自己房间前一定会经过广场一次。 丢下老者的年轻人肯定会去那里,也会将老人的维生装置交还于核心之中。 左吴听着,抱手:“那山洞核心的再下面呢?”
老人有些黯然:“那里的格栅无法破坏,只有婴儿能钻过去;你知道,维生装置是有限的,有些不该诞生的婴儿……会被我们推向格栅后的深渊。”
“这样,”左吴耸肩:“那那个广场还会让外人进入吗?”
眼前老人又是疑惑:“‘外人’是什么?”
“……没什么。”
想解释清楚,大概又会引发一番社会学的长篇讨论,眼见离老人的研究成果越来越近,连科技猎人都决定将解释这件事往后推迟一些。 很快。 伴随着姬稚的轻轻马蹄声,广场近在眼前。 左吴决定先停步。 因为那个丢下了老者的年轻人,此时便站在广场正中;包围着他的还有一些人,他们都看着年轻人交还老者的维生装置。 然后。 一位孕妇颤颤巍巍过来,牵着一个半大孩子,又一起默默在年轻人眼前跪下。 孕妇瞥了眼脚下只够婴儿通过的格栅一眼。 她接过了那套原属于老人的维生装置,准备拿去核心处充气,充水,充能。 年轻人低低轻叹,按了下孕妇的肩膀:“没关系的,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孕妇默然后退。 她舍不得哭,哭会浪费宝贵的水资源,让进入维生装置循环的资源越来越少。 而年轻人则拿起了那块石板——老人的石板,上面记录着老人的写写画画,亦是老人的研究成果之一。 年轻人爬上核心,左吴眼角一跳,因为他看到核心那里有一块巴掌大小的残缺。 自残缺处。 有水汽和气流在泄露。 白白泄露,可那孕妇都舍不得哭。 年轻人用石板比划了一下,终于找到个满意的角度,他想用自己爷爷毕生的心血去修补核心的漏洞。 老人勃然大怒,忽然冲出通道,在其同胞惊骇的目光下,一把将年轻人扑倒:“你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爷爷,你还……”年轻人惊讶了一瞬,也顾不得思考太多,只是和老人开始争抢石板:“把它给我,给我,你看到了,核心在泄露!”
“那也不能用我的石板!”
“那我们还能用什么?!”
老人愣了下,咬牙,依旧没有松开手:“不行,不能用石板……这是我们探索的证明,而探索和研究才是我们该做的事!”
年轻人却像听到了某个该被诅咒的词语般,近乎低吼:“探索?研究?!”
“爷爷,你释放我们宝贵的水汽,说是要去培养我们谁也没见过的青苔;你偷走我们的空气,说是要研究火为什会点燃?!”
他凄凉的笑:“没错,没错啊;探索和研究可能确实是好东西。”
“但对我们有什么用?能拿来做什么事?!”
”探索和发现到底有什么意义?!”
“空气和水都已经不多了啊……” 此时。 光子木偶潜来,看到了那枚石板上的内容。 确实是老者的研究成果没错,上面有那么几行字: 问题:火为什么会燃烧? 现象:火只能存在于核心中,拿出来就不行了。 是否需要可燃物?是否需要空气? 可燃物搞定了,问题是空气。 木偶回头。 而老者眼中狂热又一次重燃。 他一把抓住年轻人的面罩,掀开,空气流出;又拿出了可疑的,被他当做可燃物的东西。 火没有点燃。 老人惊骇又失望。 木偶向前飘了几步,有些凄然: “光有可燃物与空气还不行。”
“还需要足够的温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