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夫最后也没能跟瓦勒利凑合成。 在十来米高,宽处似乎能延伸至悠远的湛蓝墙壁前,面对在培养舱中满那满缸死去的胚胎,“先进”的繁衍手段和象征理性的蓝光一同落幕;于此至暗的时刻选择回归原始来拥抱彼此,似乎有种说不出的神圣意味。 可沃尔夫隐隐觉得自己有些不配。 再加之瓦勒利贴上来时,被沃尔夫藏在怀里的长老额骨杠了一下,还有他俩始终没有对谁男谁女达成共识,兴致一过,这事也就这么吹了。 瓦勒利有些气急败坏:“我好像想起以前为什么我跟你不算融洽了,那些派对没叫你来算我走运,因为你肯定会把一切都搞砸。”
沃尔夫咧嘴,又深深看了眼瓦勒利,抬手触摸了一下培养舱变得冰凉的舱壁,似乎是想给里面无力漂动的胚胎尸体传递一丝丝的体温。 这注定是徒劳,他有些落寞,忽然放手,转头想离开。 没想到瓦勒利却是一把拉住了他: “可别留下这么一副表情就走,让我觉得你过了前面那个走廊角就要自杀了一样,别让我成最后一个和你说话的人,否则我会做噩梦的。”
沃尔夫有些出神:“不会,你不会是最后一个和我说话的人……话虽如此,我还是想让你以后能做噩梦,一直一直做噩梦……” 瓦勒利一愣:“你什么意思?”
“你说我们都要死,死了怎么做噩梦?而我也告诉你了,这一切还不一定呢。”
沃尔夫说着,他的手指也在互相揉捏,觉得自己大概永远忘不了培养舱渐渐凉下来的手感了。 瓦勒利撇嘴:“哈,就非得是噩梦吗?我就配不上一些好梦?”
“抱歉,我失言了,”沃尔夫摇头,终于迈开了腿:“是你说的,你会做关于我的噩梦,我也就……希望你多做一些这样的噩梦了呗。”
瓦勒利撇嘴,又偏头看了一眼周围,没有旁观者,秩序也在崩塌;换做平时如此没水平的话自己只会赏对方一个巴掌,现在居然觉得好像能够接受一点了? 沃尔夫已经走远。 …… 没有服务器的帮助,沃尔夫只能凭借印象往服务器中枢赶;金棉和列维娜此前说过她们要在那里开始行动,她俩也是自己唯一能依靠的了。 现在。 对,至少长老在图书馆中的权限被移交给了自己,这至少能给金棉她们一点点帮助吧? 必须要快,因为长老仅剩的权限也即将被虫族侵蚀殆尽了。 沃尔夫开始调动不了代步造物,也和环绕星球飞行的人造卫星一个个断了联系。 卫星的失联有先后顺序,从通讯到武器;而在行星轨道上运行,基于光学原理的天文望远镜的控制权也已经失守——更先进的望远镜早成了虫族的眼睛。 光学望远镜看不到左吴的防线和虫群天体的状况,保守估计也需要月余之后才能用光学原理看到那边的场面。 长老或许不像他表面那么坦然,即便知道是徒劳,光学望远镜的朝向依旧是被调整到了防线建立的方向。 可惜了,沃尔夫还想在最后关头用这些造物看看大地上有没有残留的湛蓝呢。 同样可惜的还有之前没多用用那些代步造物,操控权限被索林原虫抢走,代步造物也毫不犹豫的将沃尔夫从其内部踢出,现在他能靠的真的只有一双脚了。 这样也好,在被代步造物甩出的一瞬,沃尔夫能看到图书馆的中枢已经不远;据说古时的苦行僧会靠肉体的疲累与疼痛来提升自己的意识,沃尔夫想做同样的事。 沃尔夫在奔跑,好像跑得比周围蓝色光辉熄灭的速度还要快,每一分疲累都在增强他的意志,喉头的血腥气和双脚的酸痛也在提振他模模糊糊的决心。 还有让瓦勒利活下去的承诺。 他到了。 图书馆的控制中枢大得出奇,环绕在附近的湛蓝水晶也更为纯粹,其中氤氲的湛蓝中隐约凸显着繁复玄奥的花纹。 但真正的中枢只是被这些水晶拱卫在正中的一个小球,占地面积真正博大的,是建在小球周围的一个博物馆;博物馆中收藏着整个文明千百年来收集的一切。 虚拟信息被储存在作为中枢的小球的数据库中,而实体收藏则是被摆在附近;或许这中枢小球也是藏品的一员。 原本,所有藏品都以及中枢小球都被理性的蓝光照耀,但现在,一切的一切都被强酸的翠绿取代,连带绿色象征的无尽饥饿,也让沃尔夫几乎能听到原虫的意识在这附近的狂欢。 现在。 原本用于拱卫服务器核心的幕墙已经被破坏,想来是金棉和列维娜不得已的手段。 沃尔夫步入其中,走过一个个藏品身畔一路走到博物馆的最里面,好像见证了全族漫长的历史,也看见金棉和列维娜果然围在中枢小球附近。 列维娜半闭着眼睛,似乎对沃尔夫的到来毫不意外。 而金棉则是面色沉重,对着那连接着整个图书馆的小球,在用着机群和周围的翠绿进行着胜负难料的拔河。 兽人小姐当然是劣势,她才找到一些运用机群的窍门,也刚搞清眼前小球的用法;而虫族被上传到图书馆中的意识确越来越多,越来越强。 甚至图书馆本身也在竭尽所能帮助虫子的意识,它似乎并没有发现常世型原虫的李代桃僵,反而是把灰蛊的机群当做了入侵者。 沃尔夫张了张嘴:“情况……情况怎么样了?”
列维娜耸肩:“呜哇,这不是明摆着的?整个图书馆都在拒绝金棉的访问,你们整个星球都成了虫族的帮凶;我们是外人,靠小灰的机群可赶不走这些雀占鸠巢的意识。”
“不过还好,我老板那里有些好消息,就是女王和她的天体似乎察觉到了防线的建立,稍微减缓了一点速度……噢,也有可能是天体准备减速登陆了,反正剩下的时间要比预计多那么几分钟。”
沃尔夫点头,心中忽然泛起一丝豪情;难道自己就是那种会在危机时刻来临的救世主? “二位,长老把他的在图书馆的权限给我了,” 沃尔夫说,嗓音比自己想的还要沙哑:“我把这权限转交给你们,相当于你们就是我们图书馆文明的最高首脑了……够不够?”
金棉头也不抬,只是声音闷闷:“我试试。”
随即,权限移交,如此轻易,让沃尔夫有些不敢置信,因为他根本不觉得自己付出了什么,和自己下的决心一点也不相称。 果然。 这权限的移交像扔进深渊的小石子般,没有对金棉同那些虫族意识的拔河有一丝一毫的影响;金棉的表情仍然沉淤,那翠绿蔓延的脚步也没有被阻挡分毫。 霎时间。 那因一路奔跑所产生的无尽疲累一股脑涌到沃尔夫身上的四周,疲累也冲击着他的视线,将一切都冲刷出了重影: “……长老的权限不够吗?”
沃尔夫问。 金棉抬了下眼睛:“显而易见的不够。我想,在你们的图书馆中,被上传到服务器的人的地位,是永远高于保有血肉之躯的人的;” “所以,你家长老可管不到服务器中的意识,除非他也进行意识上传!喵?你家长老人呢?”
沃尔夫说不出话了,鬼使神差般掏出了怀中的额骨拍了拍,拍出的声音清脆又好听:“我家长老在这。”
列维娜笑出了声:“你很有做鼓手的天赋。”
金棉叹气,又垂下眼睛。 沃尔夫说不出话了,难怪常世型原虫毫不犹豫的顶开了长老的额骨杀掉了他;原来是想预防长老进入服务器中,成为金棉的助力。 疲累在他心中一阵接一阵的袭来,同瓦勒利的约定好像也成了极遥远前的事。 疲累模糊了一切,让沃尔夫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起来,反而让他的神色开始坚定。 恍然像是哀兵必胜。 列维娜歪头:“哦?看你的表情,是你还准备了什么后手?”
沃尔夫缓缓点头:“没什么后手,但我已经准备好用上我的一切了。”
金棉也偏了偏耳朵:“一切是指什么?”
“当然是我的自由,还有我的性命啊!”
沃尔夫提起音量,觉得这一辈子所经历的一切都在眼前快速过了一遍——自己的出生,学到的知识,在星海联盟工作的经验,卖出的无数诗篇,给自己的家乡带来过的庞大财富。 那在萦绕在手上,来自渐渐凉下的营养舱驱散不掉的触感。 还有在最后关头,没能和瓦勒利成了的“凑合”,以及在此之后同瓦勒利的约定。 自己想让瓦勒利做忘不掉自己的噩梦,想成为她梦中的一部分,听她讲自己给每个胚胎取的名字。 可惜啊,自己的基因没有被放到那培养舱中去,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自己将放弃一切,放弃包含生命在内的所有东西——生命无价,甚至连所谓自由都是以它为基石建立,还能有比它更大更决然的代价吗? 这就是自己的一切了,也是在无尽的疲累下想进入永恒的安歇,才可以放弃的生命。 生命永远是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 这么宝贵且艰巨的代价,沃尔夫闭起眼睛,似乎能想象得到自己的生命化为了箭矢,刺向虫族意识的那一瞬。 可是。 沃尔夫睁开眼睛的一刻,却忽然陷入了无比的惶恐。 因为以自己生命为代价制成的箭矢,好像没有成功刺向原虫,甚至没能刺穿金棉冷漠的脸。 金棉似乎等待下文许久也没等到,只能歪头:“还有呢?”
还有呢? 沃尔夫连胸腔也开始战栗:“咦?我说了我会献出我的生命了……” “我知道,”金棉不耐烦的皱眉:“我问你还有呢?”
“没……没有了啊……”沃尔夫开始腿软,几秒钟前看到的走马灯悉数走远,又张灯结彩构成了马戏团般,自己好像就是马戏团中的小丑:“我将献出我的生命了,这还不够吗?”
金棉沉吟几秒,似乎是在凝神思索,也像是在进行一场对她自己的刨根问底:“我觉得不够。”
“把生命作为代价也不够?把我的一切押上也不够?”
沃尔夫咬牙,忽然如同崩溃般走到金棉跟前,几乎是竭嘶里底的发出怒吼: “你知不知道我能把一切托付给你们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你知不知道我要放弃生命有多么的不甘心!我才和瓦勒利修复了关系,我才回家,还没来得及再仔细看看我的家园一眼,我现在要把它们全部放弃了!”
“你说说,请你和我说说,我都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了,我还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够啊!”
金棉沉默。 兽人小姐本来不想理会沃尔夫的,可是有股邪火忽然从她心头冒起,越烧越高,可她回过神来时。 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如此冷静,有股嘲弄从其中四溢,只是嘲讽的对象不是沃尔夫,而是她自己:“我想……我和你之间大概真的有那么一道厚障壁;你愿意付出你的生命去拯救你的文明,这很好,真的很好,我很钦佩……钦佩到让我妒忌,妒忌到发抖。”
沃尔夫愣住:“您……妒忌我?”
“怎么说呢,我也曾有个需要拯救的家乡,叫莺歌索,我也曾是莺歌索的一名战士,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救莺歌索而活着,可我在战士生涯中,却几乎从没意识到自己的战斗有这么崇高的理由;”金棉说: “因为我那时只知道,每天要去泥巴里打滚,听着头上敌人的无人机呼啸,飞过一转就会收走我战友的命,即便昨天我们还如此亲昵,互相包扎伤口互相舔毛,就一转眼,我就见不到她了。”
“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死了才好,不管有没有意义,死了才好。因为我就是一条烂命,我累了。因为我每天的生活就只是睁开眼睛等死,或者等着战友死。”
“侥幸活下来后,累到想吐血,也要咬牙继续修建防御工事,目的仅仅是往敌人的阵地推进一两米,或者保证明天还有这样……战友死了我还或者的侥幸。”
沃尔夫又愣了愣,鬼使神差脑袋短路般般问金棉:“那时候,你们一天工作几个小时?”
金棉有些忍俊不禁:“那是我们的生活喵。不,如果把等死、作战、修工事算工作的话,那我有一天能安安稳稳的睡三个半小时,就算过年放大假啦!”
沃尔夫难以置信,脑子短路般继续说:“这不符合人道,不符合有关劳动的法规……我们图书馆文明早就定了,一周七天,做不到上三休四,朝十晚三的话就算压榨,您这……你们这……” 金棉舔了舔手腕: “所以我说我们之间有一道厚障壁嘛。哈,请你原谅我,我没上过几天学,道德水平可不高……事实上,我在看到原虫入侵了你们,让你们这样悠然自在,幸福的像生活在天堂里的文明,也能稍微感受一下彼时的我所承担的压力时,我是有些开心的,我在幸灾乐祸。”
“但我的开心刚才被你的话扇碎啦,真是,你的话让我感受到我们间有多不一样……对你而言,你用自己的命去换文明的幸存,是决然的‘最终’;可对我而言,我的命想换莺歌索活下来,连起步和入场都算不上啊……” 金棉沉沉吸气,有一点眼泪从她眼睛里渗出:“所以我才妒忌你们,你的样子,你的决然,你能感受到的因为牺牲而带来的光荣……对我来说太刺眼,太高高在上了……” 沃尔夫沉默,忽然想起一句话——死亡与生存好像是整个银河最为完美的砝码,是这个世界最为公平的事。 他默然数秒:“金棉小姐,能给我讲讲你们莺歌索的牺牲吗?”
金棉抬头,别过脸去:“莺歌索的事就记录在你们的图书馆里,自己去看。”
沃尔夫昂首:“来不及啦,不管您怎么说,我心里还是充斥着即将去牺牲而涌出的豪迈的。但我也有些紧张,想听听前辈的经验。”
金棉笑了下:“说起来很简单,我们的首领弄了个很厉害的武器,把我们全族的命当做燃料,击毁了旧帝联的中子灭杀,就这样而已。”
沃尔夫瞪了下眼睛,有些愕然:“这哪是什么牺牲?分明是献祭……” 金棉坦然的笑:“别再揭我的伤疤啦,献祭总比牺牲难听些。我已经没了这么多战友,我对他们的死是这么手足无措,如果真把我说服成,他们是献祭而非牺牲的话,我又该去恨谁呢?”
沃尔夫低头,面上颓然,可心里的炽热却分毫未减:“那么,金棉小姐,如果我想救我的文明,是需要牺牲就够,还是需要……献祭才足?”
“不知道喵,这是你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