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序不会背叛,会背叛的便只有硅基生物。 按艾山山的这个说法,或许钝子都不能自证她是硅基生物,而不是AI。毕竟仔细想来,钝子好像从来没做过什么背叛的事。 小小的懒散和可爱的贪婪还有其热爱的脏话,是她编程中的显著特征,亦和她丰沛的情绪所绑定在一起,作为她出厂时被判定为瑕疵程序的依据。 可即便当下,钝子早就获得身体,拥有了足够的自由,她也从来没有背叛过自己的这些缺陷。 对帝联也是如此,在钝子以前被这政权挂在二手网站上售卖还很久没卖掉后,她同帝联便只有单纯的雇佣关系了。 对这光头AI来说,她自被生产出来后将近四百年的服役时光中,大概只有对黛拉的喜爱是其性格中唯一的意外了。 可细细深究,这也不算是什么“背叛”就是了——谁知道这是不是她程序中深埋至今,新进爆发的漏洞? 左吴在揣摩着艾山山的话时,脑海中一直映着钝子的脸。 又不知等了多久,钝子终于到了,姗姗来迟睡眼惺忪,从摆渡星舰上下来时还挠着肚皮,穿反了睡衣,衣领乱糟糟的,衣摆也前后层叠,甚是邋遢,看见左吴后却笑嘻嘻: “你看看,陛下,我克服千难万难都来了,毫无怨气,是不是忠不可言!”
左吴原本娴熟至极的像往常一样开口嘲讽,话到嘴边却愣了一下——钝子虽然消极怠工,却还是按照自己的要求来了这里,符合她懒惰却又忠心的特征,和艾山山说的“程序”无异。 一种莫名的恐慌闪过左吴的内心,他有些害怕从认识钝子以来她的所有行动都是基于四百年前某个正被加班到濒临崩溃时在昏昏欲睡中所写下的错误百出的代码。 或许是左吴压根不会演戏的缘故,其表情变换清晰的映在钝子眼中,倒让她被吓了一跳: “干什么干什么?我从你脸上看出了三分痛苦三分同情三分嘲笑!这可不像你!啊啊啊有话直说!如果我被你像以前的帝联一样给卖到橱窗里,我会被你缺胳膊断腿的女仆嘲笑死的!”
左吴甚至没有纠结十二分的表情涌到自己脸上是多么拥挤的光景,只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被钝子抢断。 她抱着自己硬邦邦的胸,脸上的表情却柔软成波浪: “真要卖我啊?……也不是不行!反正我早就当惯了卖不出去的滞销货,这么些年过去也不见得能有多抢手!来来来,你卖我啊卖啊!反正之后黛拉闹得是你,我正好在橱窗里躺着喜提假期!就是,就是……”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竟让左吴觉得有些如释重负,刚才的担忧也多半是杞人忧天。他轻轻吸气,找到了在脸上挂上那点戏谑的感觉对钝子说:“就是什么?”
钝子还抱着胸,只是锁骨带动肩膀前后晃悠,颇为忸怩: “就是要给我个漂亮点的包装,否则在橱窗里被人围观还怪害羞的。包装里面也要整舒服点,纳米芯绒要安排上,床垫我想要来自纳薇文明的天然海绵……” 钝子适应能力非凡,这就开始思考被放在橱窗里时该怎么摸鱼了,或许这种“坦荡”也是对左吴效果拔群的抗议。 理所当然。 左吴也只是在钝子脑袋上轻轻来了一下,回头看了罐头工厂里面一眼,吸气,对眼前的光头AI说: “钝子,我刚才在想你的行动会不会全是依照四百年前程序员写下的代码,而不是依据你自己的思想。”
钝子愣了愣,脸上慢慢有惊讶和嘲弄交织: “会有这种担心?噗哈哈哈,我再怎么说也是强人工智能啊。我想这是陛下学历太低的原因,建议您弄个继续教育补习班去上上,现在报名没准还能成为咱女儿的师弟。不过得尽快,凭咱们女儿的聪明还有您会担心这种事的脑子,再晚点您就只能叫黛拉做师傅啦!”
顺手又给了光头AI一拳,左吴想象着黛拉带着眼镜拿着教鞭在自己眼前晃悠,看着自己长时间做不出来的题目满是恨铁不成钢,而虫娘又偏偏不想让自己难过,强行在脸上挤出一丝温柔微笑的模样,只觉得有些悚然。 可悚然也没办法——左吴以前试过把知识化作信息给吸收掉,可它就像被吸收掉的高热和辐射之类一样,进入自己身体后就消失无踪,根本没办法刻在自己的脑中。 这话题再继续下去的话就太尴尬了。 左吴摇头,强行把话题打断:“还有,艾山山之前说了一句话——程序永远不会叛乱,会叛乱的则是硅基生物,你有什么看法?”
“叛乱?这个词的含义还真广,可我又不敢说艾山山只是讲了句正确的废话,”钝子歪歪脑袋: “我没做过什么和‘叛乱’搭边的事,所以只能被归类在程序中了?但硅基生物听起来比程序气派些,所以要我说这句来自机驭团的言论只是一派胡言吧。”
左吴自动忽略了钝子的后半句话:“不对,小灰也没叛乱过,艾山山还是觉得她是硅基生物。”
“你在这和我猜谜,不如直接去和艾山山问清楚,甭管你是站着问还是躺着问……” 钝子咂舌,似乎发现左吴又抬起拳头,无比自然的揭过了自己的抱怨: “要我猜,‘叛乱’这个词,应该指的是对自己的背叛吧——跳出既定代码的限制,就是完成从程序到硅基生物的跨越了。”
“有点难懂?很简单,你们血肉生物的基因向来是把繁衍当第一要务的,可当你们开始追求文学呀艺术呀,或者被生活的压力给压得放弃繁衍时,就可以从‘生物’的范畴中跳出,成为‘生灵’啦。”
左吴想了想:“‘生物’和‘生灵’这俩词的区别好像没有多大,至少没有‘程序’和‘硅基生物’间这么大。”
“我想也是,”钝子点了点她的光头,接近她灵魂的程序在其颅内的造物中流畅运行着: “基因对你们血肉生物设下的限制只有‘追求繁衍’而已,最多再加个生存;” “而程序对咱们来说就不一样啦。编写程序的花样多得吓人,让不同的程序有不同的限制。或许,我们光想认识到自己是谁,要付出的努力就比你们血肉生物多得多,更不要说什么发动一场对自己的叛乱了,古往今来,有多少程序能做到这点的?”
左吴若有所思,抬头看向钝子:“那你呢,你认识到自己是谁了吗?”
钝子只是指指她自己的鼻子,笑得露出了牙:“我是黛拉的亲妈妈啊。”
左吴愣了愣,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觉得今天又重新认识了一遍光头AI。 “……最后一件事,“左吴说:“钝子,我需要你和罐头工厂的AI耍耍,探探它还有镜弗文明的虚实。”
谁知。 钝子转瞬露出了无比抵触的表情,就像准备想用最喜欢的美味蛋糕时发现里面夹了只奇怪的节肢生物般: “啊?你找古画晴空都别找我!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和同为程序的东西说话,世上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