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钧目露追忆之色,他绷紧了肩膀,两颗浑浊的眼睛中透露着满满的疲惫和无力: “那应该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年,我从北方赶赴东京开封府科考。”
“那时是周朝建立的第三年,时局还不稳定,中原大地上流寇盗贼成灾,赶考路上并不太平,常常能见到饿殍和枯骨。”
“还有的就是一些饿极了的人,看到行人便绿着眼睛上来扑食,说是讨要些饭食,实则和抢没什么两样,全不怕死。”
“即便朝廷下令不许对赶考的士子下手,但是作用不大,人饿极了,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抢劫只是小事。”
“我那时年轻自傲,仗着粗懂几分功夫,不听家人奉劝,一个人就上了路。起初倒还太平,可来到赵州后,就碰到了一伙流寇。”
“说是流寇,其实就是一群皮包骨头的百姓。我将包裹中的食物分出去了一大半,可他们仍不满足,仍追着我讨要,不,不能说是讨要,已经算是要害我的性命了。”
“朝廷的下的令很有意思,科考期间不许任何人伤害士子,违者将被严厉追究。结果,那群打劫的百姓不敢留我活口,誓必要取我性命。”
“我逃进了附近的一座山,被他们逼到了山顶,山下有一条河,为求一线生机,我跳了下去。”
“再醒来时,我躺在一处农家的地窖,一个瘦瘦黄黄的姑娘怯弱弱地看着我,她约莫十三岁,脸小小的,看起来脏兮兮的,但眼睛很好看,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
“她是在打渔的时候遇到我的,将我从水里捞出来后,艰难地把我拖回了家。”
“我谢过她的救命之恩,本想立刻离开进京赶考,然而伤势较重,只能休养。”
“她告诉我,她家是一处避世的世外桃源,名叫张家村,这里一共有十七户,约莫八九十口人。这里的生活虽然清贫,但勉强吃得饱饭。”
“不过,村里极其反感外来人进入,她救我下来是瞒着家里人的。她叮嘱我休养的时候一定不要外出,否则被人发现了,不仅我要被处死,她也要受连累。”
“我没有声张,乖乖休养了几日。每日她都会偷偷送给我食物,我的身体渐渐好转,她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突然有一天,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闯进了地窖,吓了我一跳。但他并没有恶意,他是小姑娘的弟弟,是听小姑娘的吩咐来给我送饭的。”
“我问他那位小姑娘哪去了。他脸色一变,很是恼怒。”
“原来她为了不让父亲发现我,每日给我的饭食,都是从她自己嘴里节省出来的。就这也还不够,这些日子她每日吃不饱,又为了我去打渔,事多食少,竟然生了病。”
“而且她不是十三岁,而是十六岁,只是因为时常吃不饱,才看起来瘦瘦小小的。”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从那以后就再也不让她来给我送饭了,让她先吃饱再说,她死活不同意。我的身体好了许多,便说可以自己夜半出去打渔吃。”
“她拗不过我,只能同意,但是她不放心,非说让我和她以及弟弟一起去。一到半夜,我便和她还有弟弟一起捕鱼。”
“那是我这一生度过的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日子。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惜,好景不长,两个孩子每每夜半出门,到底是让他们的父亲发现了。”
“他们的父亲大怒,作势要打死小姑娘,我连忙反抗,只是伤势未愈,不是他的对手,被绑了起来。”
“她那父亲看起来凶巴巴的,其实是个有主意的。他说我只要是留下来给小姑娘做个夫婿,此生不离开张家村,他便放过我们俩。”
“我没了办法,只好暂时答应下来。”
“虽说是逢场作戏,但小姑娘从那以后就把我当作夫君看待,她性格温柔,为人老实,总是听我的话,我虽不讨厌她,可要说喜欢,还差了许多。”
“再者我一腔热血是想科举做官,惩恶扬善,为百姓谋福祉,哪里肯留在这个小山村孤独终老?是以常常郁郁寡欢。”
“小姑娘看出了我的心思,偷偷指给我一条从后山出村的路,我兴奋不已。但一想到我走了,她父岂能饶她?我的心又冷静了下来。”
“她告诉我无须担心,她父亲虽然看起来凶恶,但对她一向是顶好的。要不然按照村规,她和我这个外来者早就该被打死了。”
“我这才告别了她,偷偷离开,入了平棘县。我在当地的一处酒楼,就是现在的状元楼住下了。”
“因为这段时间的耽搁,科考日期已然错过,我正想着要不要回家继续读书,却不料在某一天听说了边境大捷,我军斩首敌寇数十首级的消息。”
“据说那些敌寇的首级就挂在城墙边的木架子上,我爱国之心炽热,便动了过去一看的想法。”
“可谁知道,我去那里一看,却几乎连魂都吓掉了。只因,我在那群头颅中,看到了她的父亲。”
“杀良冒功……杀良冒功!”
“哪有什么敌寇,分明是那群畜生屠了张家村十七户,杀良冒功,拿百姓当作功绩的!张家村是避世之村,和外界没有接触,只要把村里人全部灭了口,也就没人能知道他们杀良冒功的做法!”
说到这里,赵县尉的手死死抓着铁栏,粗黑的手上青筋紧绷,他整个人如筛糠般颤抖,后槽牙咬得嘎吱有声。 好久过后,他深呼吸了多次,吞咽了数次,才终于能再度开口。 “我将那些人头一一看过,里面并没有小姑娘和她弟弟,心里不由生出侥幸。但也有可能,那群禽兽只是觉得两个孩子的人头充当不了敌寇,所以没有挂在木架子上……” “我不敢细想,当夜就从后山潜回了张家村。”
“清冷的月光下,村旁的河流里一片黑红,村子里只剩死寂,空气中满是焚烧尸体后的腥臭气味,呛得人浑身发凉。”
“村里还时不时有三五身穿盔甲的士卒持刀乱逛,好像在打扫战场,看看有没有活口。”
“我知道,他们生还的可能已经不大,但我还是心存侥幸,决定进村看上一看。”
“我小心躲过那群士卒,竟还真的有了意外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