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谢观盯着沈聆妤看了一会儿, 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茶。 花厅里的女眷们个个正襟危坐,实则恨不得学兔子把耳朵竖起来。谢观放下茶盏的细微声响,也让她们下意识屏息噤声。 “摆驾。”
谢观起身。 在座女眷们“唰”的一声齐齐站起身, 整齐划一地朝着谢观福身行送礼。 沈聆妤也被她们整齐迅速的动作惊了一下。她垂眸, 浅笑着摆弄那支步摇。 女眷们重新坐下来。没了谢观在, 她们好像一下子活了起来,说话不会咬文爵字了更不会结结巴巴了, 笑的时候或大或小,再也不是扯着嘴角的标准假笑。 “微月给娘娘送来一支步摇。臣女给娘娘准备了一对白玉镯。”
“家中前一段时日得了一块好皮毛, 刚好奉上给娘娘做冬衣。”
昨日回去之后给沈聆妤准备小礼的可不止项微月, 这些人都含着相同的心思。女眷们你一言我一语围上来,将自己准备的礼物送给沈聆妤。 刘夫人笑盈盈开口:“臣妇不太懂金银首饰,给娘娘带来一坛梅花酒。酿了三年,今冬刚开封。”
项微月在一旁笑着附和:“刘夫人又酿酒啦?娘娘有所不知, 这同样的材料和方法, 经过刘夫人的手酿出的酒总是会更香甜些!让人闻着就醉了!”
刘夫人笑着说:“你若喜欢,下次来我府上, 请你好好喝上一回才是。”
“好呀!”
项微月立刻应声。 “可不能只叫微月, 落下我。我也得去!”
“还有我!”
“好好好,马上就要过年了,到时候肯定要设雅宴请诸位妹妹们过去小聚才是。”
几个人笑起来, 一时间整个花厅充满着女子的软笑声。 “沈聆妤——”谢观突然出现在门口。 那些如黄莺一样的甜笑突兀地戛然而止, 她们好像被突然掐住了脖子发不出声来。脸上的笑容也僵在那里。 不过她们很快反应过来——“唰”的一声站起身, 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 沈聆妤坐在轮椅上转眸望向谢观。 他逆着光,眉宇有些看不清。她不得不眯起眼睛来。 谢观大步走进花厅, 在一片死寂中, 走到沈聆妤身后, 推着她的轮椅出去,留下一屋子心惊胆战的朝臣女眷们。 谢观推着沈聆妤出了花厅,又想起身后的那些女人们。他停下脚步,转头回望,下令:“你们笑得不错,明日继续进宫陪皇后说话。”
女郎们的唇角再扬一扬——笑得更假了。 谢观将沈聆妤推回了寝殿。沈聆妤一眼看见寝殿内多了两个很大的檀木衣箱。箱子开着,露出里面装满的衣物。 都是女子的衣物。 谢观将沈聆妤推到两个衣箱旁。他拖来一张椅子坐下,在衣箱里翻找着。 他取出一件浅红的上襦,搭在沈聆妤身前,看了一会儿,不太满意上面的绣纹,扔到一边。他又扒拉出一件浅蓝的拢纱裙。他将裙子放在沈聆妤的腿上,眯着眼睛看了看,觉得这颜色不错。暂时放在一边,又去找与它相搭的上衣。 他找到一件深蓝的、一件浅杏的短上襦,还有一件广袖雪色的长衫。 他先把沈聆妤从轮椅里拽起来,圈立在怀里,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去给她换身上裙子。沈聆妤站不稳,勉强靠左腿支撑着,双手紧紧攀在他的肩上。 谢观再把沈聆妤放在轮椅上,解去她身上的外衣,依次把三件上衣给她试了试。 谢观将深蓝那件上襦随手一丢,然后在浅杏和雪色的两件里犹豫不决。他问:“你觉得哪个更好些?”
还不等沈聆妤开口,谢观恍然道:“你看不到全身。”
他起身去了浴室,将里面的一面半人高的穿衣镜拿出来摆在沈聆妤面前。 “你先看看身上这件杏色的效果。”
谢观把沈聆妤拎起来,让她站立照镜子。 他又把沈聆妤放回轮椅,脱了她的上衣,换上那件雪色的长衫。 沈聆妤抬眸望了他一眼,他垂着眼专注地给沈聆妤穿衣。沈聆妤视线越过谢观的肩头,望向他身后的铜镜。 谢观弯下腰的身影映在铜镜里。沈聆妤瞧着他的身影,一阵恍惚,突然想起了小时候。 她小时候有好些个布娃娃。她喜欢坐在床榻上,给布娃娃换衣服、梳头发,每天都给那几个布娃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现在,她成了谢观手里的布娃娃。 谢观又把沈聆妤拎起来,让她站立照镜子。 “哪个好些?”
沈聆妤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也会跟布娃娃说话,叽叽喳喳,什么都说。她突然就理解了谢观为什么在她身上花这么多心思。 沈聆妤不想再折腾了,说:“这件。”
谢观扶着沈聆妤坐回去,他在沈聆妤面前蹲下来,脱了她的鞋子,给她换上另外一双鞋。鞋上缀着硕大的夜明珠,一晃一晃的。 沈聆妤沉默地看着鞋尖上的夜明珠,在心里说了句:好难看。 “傍晚带你去金香楼看拍卖。”
谢观说。 沈聆妤不知道谢观怎么突然有了去金香楼的兴致,因为听项微月偶然提起吗?她什么也没说。反正布娃娃要有布娃娃的自觉,不能说不。 沈聆妤以为谢观是一时兴起,然而于谢观而言,金香楼的拍卖却有着别样的意义。 他第一次见到沈聆妤时,正是在金香楼热闹的拍卖会上。 彼时,他刚被父亲从敌国接回,还是个阴郁寡言的十四岁少年。 那时候沈聆妤十岁,有着一张笑盈盈的小圆脸,被一大堆人簇拥着,光鲜亮丽。 谢观坐在四哥、五哥身边,兄长们专心看着台上的拍卖。 他听力过人,清楚地听见旁人的议论。 “那个就是谢家刚接回来的谢七郎,听说在敌国地牢里住了十年,不识字也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
“反正我从未听他开过口。”
“那他来这种地方,认识台上的宝物吗?”
“他这种人岂不是只认识馒头和馊饭?哈哈哈……” 谢观面无表情。这种议论,他听过太多。下一刻,他听见了一个小姑娘娇娇又闷闷的声音—— “谢将军保家卫国,其子被掳去为质十年。这些人不心怀敬意,反倒随意取笑,实在是讨人厌……” 谢观寻声望过去,看见沈聆妤蹙着眉头,一张小圆脸写满了不高兴。她偏过脸,望向身边的少年,说:“不要和那些人来往才是!”
“这些纨绔不知疾苦,实在是不该。我们都再不和他们来往。”
季玉川点头答应,将手中的糖人递给她。 谢观好半晌才将目光从沈聆妤的脸上移开,望向坐在她身边的季玉川。他又默默收回视线,安静地垂下眼。 旧地重游,早就物是人非。 金香楼里,原本热闹的人群都畏惧地退开。将中央的地方腾出来。谢观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沈聆妤在他身侧。若不是转身就跑太显眼,这些宾客早就跑出十里地。 谢观放松地将身子向后仰靠着椅背,他将手臂搭在沈聆妤的轮椅椅背上,懒洋洋地开口:“继续。”
金香楼的老板丹娘将手压了压心口,忐忑地走上圆台,介绍着今日拍卖的佳品。 原本是店里的伙计在上面介绍,自谢观来了,伙计骇得结结巴巴,丹娘只好硬着头皮自己走上前去讲解。 这金香楼,是京中的聚宝盆,总是会出现各种珍奇宝物。最稀奇的是,这金香楼的老板是个美艳的寡妇。 这京中的第一富,竟是一位女郎。更新奇的是,她既非继承祖上的家财,也非继承夫家的家财。这金香楼是她自己一点一点打拼下来的。 丹娘小心翼翼地望了谢观一眼,压下心里的不安,脸上挂着妩媚的笑,介绍着:“这支玲珑摇,是今冬十二摇的第二支,也是今晚拍卖的重头戏……” 丹娘介绍完了,可是没有人出价。所有人都时不时偷偷望谢观一眼。 谢观转头问沈聆妤:“喜欢吗?”
沈聆妤摇头:“已经有一支了。”
谢观收回视线。 竖着耳朵听帝后对话的宾客,这才有人敢小心翼翼地出价。人群陆续出价,价格越来越高。 与以往金香楼拍卖的热火朝天不同,今日的拍卖,所有出价人恨不得凑到丹娘耳朵上低语。 还有那胆子小的,原本想拍卖,竟是缩着肩始终不敢开口。 “这一件,是六百年前的古物了。”
丹娘开始介绍另外一件东西。玉向来是珍贵之物,这却是用上好的玉料雕成一个方正的盒子。 真是不知道何等名贵之物才能放在这里。 谢观眯着眼睛瞧着,倒是有点兴趣。 ——这玉盒子晶莹剔透,在里面装上眼珠子应该挺好看。 刚有人要出价,见谢观站起身,立刻噤声。谢观直接走上圆台,拿起那个玉盒子打量。 丹娘赶忙说:“陛下若喜欢,金香楼自当奉上。”
沈聆妤坐在下面,有一点困。今日的拍卖,死气沉沉,失去了拍卖的热闹,她坐久了,开始打哈欠。 金香楼的伙计端着茶水走过来,放在沈聆妤身边的桌上。他弯腰倒茶,突然转头看向沈聆妤,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地说:“赵帝要杀你,我们郎君去向赵睿求情甘愿当试药人。他时日不多只想回京见您一面,已被陛下囚在暗牢!求您救救他!”
在青柏开口的瞬间,沈聆妤就听出了他的声音。她的困倦一下子散去,转头盯着青柏,听他言简意赅地快速说完。 沈聆妤又很快移开视线,她的视线越过青柏,望向圆台上的谢观。谢观正面朝着她,对她微笑。 沈聆妤心口怦怦快速跳了两下,低声:“快走。”
青柏扶茶杯的手抖了一下,匆忙端起茶壶转身。 “慢着。”
谢观开口。 青柏脚步僵在那里,稳了稳端茶托的手。 谢观把玩着手里的玉盒子,一步步朝沈聆妤走过来。他在椅子里坐下。 “皇后,你说这玉盒子里若是装人的眼珠子,从外面看若隐若现,是不是很漂亮?”
谢观看向青柏,“就他了。”
青柏脸上一白,自知无路可逃。可他来做这事前早好了赴死准备。已经将话带到,他死而无憾。 惊夜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冷着脸握刀朝青柏走过去。 “陛下。”
沈聆妤突然将手搭在谢观的手腕上。 她心口怦怦跳着,转头望着谢观:“这盒子装我们的定情信物,不是更好吗?”
谢观歪着头看沈聆妤,他突然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