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泡沫是彩色的……”顾言开口刚想要说些什么来反驳,裤兜里嗡嗡作响的铃声突兀打断了他。事到如今,反驳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嘴硬。堵塞在嗓子口的话语全数被他咽了回去。顾言憋着嘴,用一边嘴角吐尽积气。取出手机一看,居然是林晓欣的来电。也不知道这丫头现在打电话又什么一个情况,怕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想到这儿,他不免皱起眉头,两道弯曲的抬头纹自是被肌肉牵扯引出。不过,他心头积沉的阴沉郁闷倒是因此一扫而光。起身同唐糖告歉一声,经她应允后顾言带门离开。他左看右看地犹豫了几秒,选择朝着走廊尽头的窗户走去。那儿是安全出口的楼梯。远离左右热闹的包厢,虽然还在走廊上,但总归也安静了很多。刚按下接听键,下一秒,那股熟悉的慵懒声就通过信号从手机另一边传了过来。“喂,哪位?”
“喂,林姐,我顾言。”
他下意识环顾四下无人,还好,走廊上目前就他一个人,于是他在窗台边漫无目的地散起了步。“我说,怎么现在才接电话?”
顾言呼吸一屏,犹豫了几秒才回道:“遇到了个老同学,正跟人家在吃饭呢。”
“男的女的啊?”
林晓欣顺着话头往下问。“当然是女的。”
顾言不假思索道:“两男的吃饭多尴尬,多没意思啊!现在又不是夏天,两男人一起还能吃吃烧烤喝喝啤酒吹吹牛笔什么的。”
“噢——”林晓欣的声音有些低沉。“怎么了林姐,怎么说,有什么事么?先前我就想问你打了一连串电话有什么大事,一直没机会。是不是出事了?”
“我说,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啦?!能不能盼我点好?”
“瞧姐姐这话说的,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顾言听出了她话语里的不开心,连忙开始解释:“不是弟弟我害怕么?再加上先前不懂事,说了不开心的话惹了你生气么?害怕姐姐追究。”
“你还知道怕惹我生气了啊?啊?臭弟弟?打你那么多次电话不接,还变着法子惹我生气,真是讨厌死了。”
没来由得,顾言脑海里浮现出她皱眉醒鼻用手指戳点自己脑壳的样子。“我可不是故意的啊?我也很好奇哪句话不对,不过不重要,姐姐生气了就不对。全是我的错。”
“这还像点话,不枉你姐姐我疼你了那么多年。”
听到林晓欣的软言软语,顾言忽然打了个哆嗦。“是啊是啊,多谢姐姐照顾了那么多年,我早就想找个机会回敬了。”
“我说,弟弟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听着有点危险啊?难不成蓄谋已久想对姐姐下手啦?不好意思啦,追姐姐的人可以排一条街啦,弟弟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顾言转身背靠墙壁,右脚反踩着墙面,心里一阵无语,我下个锤子的手,这丫头感觉不要太良好,are有OK?但这句吐槽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因为他可不愿刺激到她,导致下次见面时被她乱捶一顿。没办法,他只得调整语气,用一种她希望的遗憾语气道:“我能有啥意思啊?你可不要误会。”
还不忘假装叹息,过了好几秒才继续说:“总想寻个好日子请姐姐吃饭,可姐姐就是不肯给个面子。”
说完还不忘故作遗憾,再次叹息。林晓欣在那头瞬间炸开了锅,鸡飞狗跳的吼叫声直震得他头悬目眩,不禁连手机都拿远了几分。只听她在电话里哇哇大叫,仿佛是受到了天一样大的委屈:“你还恶人先告状了是吧?”
顾言感觉大事不妙,因为林晓欣难得没有再以“我说”二字开头说事,似乎真的是生气了。他刚想开口劝阻,一连串犹如噼里啪啦暴烈的质问声如翻山倒海般砸了过来。“你自己说!我给你发了多少次的信息,跟你说了多少次请客,嘴巴说烂了都快!”
“话怎么倒装了?”
顾言心里愕然。“你哪次爽快答应过我?哪次?还搁这倒打一耙?!”
林晓欣吼声越来越大,似乎这样就能把心里所有委屈和不满唤散:“啊?!你个没良心的臭弟弟,坏弟弟!”
顾言心中一跳。这如歌如泣般的抱怨和谴责里夹杂的哀怨是什么一回事?让他瞬时心惊胆跳。电话那头林晓欣还在碎碎叨叨的念叨臭弟弟、坏弟弟,骂他没心没肺云云之类的抱怨。可这头顾言已然情不自禁地低声笑了起来。“真的是可爱啊,林姐。”
顾言用刚好林晓欣能听到的音量小声嘀咕,而后轻言轻语解释道:“哪有?林姐休息时候请客我怎么有精神?你又不是不懂我,上班一坐一天,回去就跟一条死狗一样,吃完就睡,一睡一天。再醒直接周一早上了。”
“我看你不像狗,倒是猪,一头又懒又笨的蠢猪!?”
林晓欣趁势火上添油得无情嘲讽了他一波。顾言在林晓欣面前向来没有脾气,及时有也会很快被打压下去。他哈哈一笑,松脚蹲下,刚要开口,却又想到了什么,于是又起身走动了起来:“下个月不就是元旦了么?到时候你回江州吧?正好我有机会请客,再喊上宋妍学姐,我们好好聚一聚。”
“不要。”
林晓欣毫不犹豫拒绝了。顾言“嗯?”
了一声表示疑惑。“我说,小唐子啊。做事情能不能有点诚意啊?!是不要你姐姐我好好教育教育你什么是尊敬长辈、和亲睦友啊?忘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了啊?单独请你姐姐我吃一顿大餐会死啊?”
言语振振有词,让顾言自行惭秽,暗生难过,他恨不能回小学读起再上十几年学?“好好好,单独请,单独请就是!”
顾言爽朗地笑了几声。顾言笑了。发自内心的开心让他笑出了声,他自不是傻子,更不是不懂世事的直男,林晓欣的意思他要是再不懂就真是笨蛋了。不就是嫌弃自己不够尊敬她,要自己单独请吃饭么?安排。他毫不犹豫地接过话头:“我虽然没多大钱能请姐姐吃什么人参鲍鱼,不过请我好哥们林晓欣大吃一顿的饭钱还是有的。你定位置,我请客!”
“我说,跟你强调了多少次了,舌头都快说断了。要喊我女王大人!!”
”林晓欣立马扬声指出错误纠正。顾言又是一阵舒爽大笑,好久没这样肆无忌惮的舒心大笑了,忽然有点胃疼了。他忙不迭借坡下驴开配合道:“好好好,女王大人,女王大人!”
咣当。走廊上不知哪个包厢里走出了一位踩踏高跟鞋的女性,响起一阵咯噔。顾言下意识望向唐糖所在包间方向,心想不能再聊了,再磨叽不礼貌了,于是直接转移话题:“我这边同学还在呢,不方便再说。晚点吧,晚点回去我再打给你,我俩好好沟通交流一下。”
最后那句他特意加重了语气,满是调侃之意。“好吧。”
林晓欣勉为其难应声:“等你,别忘了哦!”
顾言自然听出了话语里的不情愿,但无可奈何。让唐糖一个人在房间里单独待得时间长了,那可实在失了尺度。“不会的。”
“嗯,那——拜拜。”
“嗯嗯,拜拜。”
挂断电话,顾言望了眼号码上标注的姓名,没来由松了口气。“不好意思,久等了吧?抱歉。”
见他进来,唐糖收回探向窗外的视线,善解人意的摆了摆手:“没事,不打紧。”
他这才注意到餐桌的变化。短短的几分钟功夫,服务人员便把点的菜端上了个大差不差。“吃饭吧。趁热,凉了就不好了。”
顾言起身握住水壶,俯身给她见底的杯里添了点热水:“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你口味变了没有。”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一会吃完我送你回去。”
语气很是柔和,却不带商量,似乎是在通知她。唐糖轻启唇齿,弯弯的月牙眉渐渐上起,神态略显犹豫,好像想说点什么。可最后还是微摇臻首,复波而平。顾言低眉不停挥舞划动筷子,他可是一整天没吃饭了,实在是饿得心慌意乱。随着锅气缓缓升腾消失,恍如昨日的曾经近在眼前。悲伤渐渐爬上他的心头。这股莫名其妙的悲伤又是从何而起呢?“慢点吃。”
他抬头笑着叮嘱。可双眉靠近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也不知这顿饭吃了有多久,二人依旧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随着交流的话语增多,顾言也渐渐了解到唐糖的近况。她现在是在一家中外合资的游戏公司做着原画的工作。属于小职员,刚刚有起色。顾言历来对小日子的漫画很感兴趣,自然像一个好奇宝宝那样问这问那。唐糖脸上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也没有,很是耐心的回答了他的解释。直到两人酒足饭饱,吃得心满意足后,他们还是饶有趣味地在瞎聊。若不是服务员期间收盘子来了几趟,他估计能和唐糖再聊几个小时。光阴终有竟时。眼瞅唐糖困意渐生,时不时揉搓眼角,一副精神疲惫的样子,顾言不得不收起再谈的心思,劝阻她离开,回家休息。待他结完账单推开门后,不由翻出手机查看时间。二十三点十一分。雨停了。1111。算不上什么好数字。眨眼间功夫,两个小时就这样没了。刚好有车来。他看了眼身旁不太适应外面寒冷的唐糖,出言道:“打车回去吧,还是老地方么?”
见她沉默点头,顾言也不问要不要送这样的废话,直接厚着脸皮挤上了车,陪她一起坐在后排,顺便把她的连衣帽盖了上去。别说,这样一看,他还真觉得她像一只可爱的小兔子。汽车平稳的行驶在路上,没有一丝一毫的颠簸。顾言这会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心思乱动的厉害。他清晰的闻到身旁的人儿散发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好闻的香味。也不知道香水是什么牌子的。好在这段路并不算长。顾言刚把屁股下的座位待热,司机就小声的提醒到地方了。夜色微凉。眼看的车停在巷口离开,顾言被冷风不免吹得精神抖擞。时隔多年,又要再走这条昏暗漆黑宽约二米的窄巷了。顾言一时心生无数感慨。“送到这就可以了。”
唐糖开口,一如第一次他送她回家时的回答一样。“还没到呢,我心里有数。”
顾言也说出了当时一模一样的前半段话。不同的是,这会他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很是强大,瞬间就有一道明亮的光束照亮了脚下的前路。石子路鸟枪换炮成了水泥路,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修的。没有嗑嚓嗑嚓摩擦声的巷路是没有灵魂的。多年未见的二人走在分外熟悉的道上。即使他们曾经再怎么了解对方,在漫长的时间成长史中产生的陌生和隔阂就像是从中间断开一大块缺口的石桥,永无通途。直到那盏昏黄的灯火再次出现在眼前,顾言才真真切切的意识到,故事终归还是要有句点的。虽然这故事,算不上故事。临近分别时刻,那种好久不见——分离时的不舍感才又重归了几缕。顾言凝望着几步开外的唐糖。路灯下,她那精致的脸像极了过去。可终究还是回不到从前。他微笑着开口,话语和许多年之前一样满是关怀和释然:“早点睡,别熬夜。”
“嗯。”
唐糖应声告别,一如既往的毫无留念,转头离开,不带一丁点泥水。没有再见。双方都心照不宣的没有开口说再见。顾言愣在原地,眼看着背影慢慢走到门前,眼看她开门然后背身用脚提合门,心里情绪一股脑全涌上了眼睛。“听话,乖。”
藏在脖颈咽喉的后半段话依旧没能说出口。结束了。似乎结束了…………终于…结束了。顾言低头离开,带不走一颗石子。没有石子铺垫的路,他果然还是觉得不踏实呢。回到住处,顾言很是仔细地洗漱一番。等他舒爽地往舒适干净地被褥上一躺时,不禁舒服的Shen yin一声。零点十一了。不知林晓欣这家伙睡了没有,要是睡下了,现在打扰她就不太好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自己一样生物钟不稳定。正犹豫呢,她的号码直接拨了过来。得,说曹操曹操到。顾言几乎秒接。“我说,你在干嘛呢?”
林晓欣口吻不爽,沉声质问他:“等你半天了,非要我主动打给你是么?”
顾言无奈闷声苦笑。天可怜见,他素来不是任性妄为的人。事先承诺应允之事他可丝毫不敢生懈怠之心。现在再回想晚间之事,他心中实在是心乱如麻。机缘巧合下遇到多年未见、甚感遗憾之人,虽因此得以了断内心埋藏至今的遗憾。可这会他的大脑仍是一团浆糊。内心深处多年坚如磐石般的情绪堤坝一朝轰然倒塌。被压抑克制不住的情感顿时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现在他正是心身俱惫之时,真真是敏感到了极致。明明四肢麻木渐感无力困苦,可精神一反如常地亢奋到了极致。若不是来自肚中的饱腹感十分明显,他甚至以为自己油尽灯枯了。“也没做什么,刚搁外面吃完饭回来,才洗完澡,躺床上还没两分钟,你就打过来了。”
顾言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还没睡呢,一直在等我么?”
“废话。”
林晓欣颇有怨气。顾言自是坦然承受。然后顺水推舟展开话题不同于之前与唐糖的交流。顾言和林晓欣间几乎是无话不谈。上到国际政治历史新闻,下到小区不干人事的物业管理。不同的是,顾言大部分时间都在认真聆听。作为一个合格的听众,他深知自己肩上担着的千斤重担,远高山川。不仅得用不同的言语附和,不至让她产生自己不重视的态度,更要在她抒发心情感想后及时以不同的方式回应她,使她意识到身边有个同仇敌忾的战友而不觉得自己被忽视、不在意。其实跟说相声差不多。逗哏固然重要,但没有一个合适的捧哏暖场、递台阶、转移话题……,逗哏也很难发挥。总不能一人在台上自说自话,那不成唱独角戏了?“我说,你还没跟我说晚上请谁吃饭呢?”
林晓欣突然杀了他个措手不及。合着闹了半天还藏了个杀手锏。怪不得顾言总觉得她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味道。人和人间能不能少点套路,多一些真诚啊?顾言心里呐喊。“……”“不说话装信号不好是吧?”
顾言抹着头上的虚汗,佯装镇定:“不是跟你说过一遍了么?老同学。”
“老同学啊?”
林晓欣意味深长地念叨了几遍:“我说,老同学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也认识呢。”
顾言一阵压力山大。“……不说行么?”
林晓欣恶狠狠地反问道:“你说呢?”
顾言下意识望向床边那张原本用作学习用途的破旧木椅,上面搭放的围巾和今晚唐糖使用的那种颜色款式几乎一模一样。“唐糖。”
他长吐一口气:“以前跟你提过几次的唐学姐。”
“哦——”林晓欣把尾音拖得极长,漫不经心道:“知道,你暗恋对象嘛?”
这下轮到顾言大吃一惊了:“你听谁说的?”
“秘密。”
她不想说,他自不会追问。气氛霎时陷入沉默。隔了许久,她主动打着哈欠,出声结束了话题:“困了,睡觉了。”
不等他说话,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顾言放下手机,坐在原位久久一言不发,他的目光渐渐移向窗外。黑暗,似乎将世界所有光亮全部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