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渐驱散了C城的燥热, 那股子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逐渐散去。 魏封轰着摩托车,带她行驶在盘山公路上,远处是通透的城市夜景, 山风呼啸, 荡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魏封, 我害怕。”
路安纯紧紧环着他的腰, 嗓音颤抖,“我感觉下一秒就会死。”
少年却丝毫没有放慢速度:“无限趋近于恐惧,也就无限趋近于自由。”
他的声音像风在她耳畔说话。 路安纯睁开了眼, 望着周遭张牙舞爪、一闪而逝的树影, 而她就像骑龙飞行的女王,驰骋在辽阔无垠的天地间。 恐惧的另一面, 就是触手可及的自由。 路安纯感受着狂风荡在脸上的冲击力, 深深地呼吸着, 自由地呼吸。 好像...真的追到了。 她将脸靠在魏封的坚实硬朗的后背, 看着远处城市的万家灯火、霓虹闪烁, 仿佛遥远的另一个人间。 “魏封,你追到你的自由了吗?”
“没有, 我没有恐惧的事, 所以得不到自由。”
“怎么会, 人总会怕些什么。”
“害怕,不是恐惧, 恐惧与生存死亡有关,害怕只和胆怯有关。”
路安纯细细想着他的话。 是的, 她怕很多东西, 怕鬼、怕一个人睡、怕没有朋友… 但真正让她发自内心产生恐惧的, 只有那个恶魔的影子。 战胜他,她才能拥抱自由。 “魏封,在我心里,你是很厉害的人,比我认识的所有男孩都更强。”
她攥紧了他腰间的衣角,对着他的背,认认真真,一字一顿地说,“我希望你永远也不知道恐惧的滋味,永远…百无禁忌。”
一滴水珠,凉丝丝的落在他手上,吧嗒漫开,也濡湿了他的心。 今年秋天的第一场雨,悄然降临。 …… 下山的时候,大雨倾盆,俩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魏封脱了冲锋衣外套给她裹着,但路安纯还是全身湿透,打了几个喷嚏。 他只好将摩托停在便利店门口,护着女孩走到屋檐下。 雨水顺着屋檐叮叮咚咚地落下,宛如叮当作响的风铃。 他衣服湿乎乎地黏在身上,头发也全都搭在脸上,更显得脸庞瘦削锋利。 尽管落魄,却仍旧英俊。 不知道为什么,路安纯盯着他直乐,咯咯咯地笑个没完。 “笑什么?”
“没有啊,挺开心的。”
魏封伸手去薅她的额头,小姑娘连忙偏头躲过,抗议道:“不能碰我,你答应过的。”
他眼底压着忍耐:“行,不碰。”
路安纯裹着他的冲锋衣,去店里买了两个可爱多冰淇淋,出来时,看到魏封低头点了一根烟。 他薄唇咬着烟头,侧着脸,一抹光在嘴角绽开,又迅速湮灭,宛如盛开又枯萎的橙花。 他单薄的眼皮埋入了眉廓的阴影里,看不清神情,视线扫着倾盆的雨夜,薄唇有白烟袅袅吐出。 同样是烟,长得帅的和丑的男生抽起来,效果真不一样。 她以前见过街头小混混抽烟,怎么看都猥琐,但魏封抽烟的动作,会给人一种痞帅又性感的感觉。 她将两个可爱多冰淇淋递到魏封面前:“选一个。”
蓝莓味和巧克力味,魏封挑了蓝莓。 “你果然喜欢我。”
路安纯惊呼。 “为什么这么说?”
“我每天都喝巧克力奶,你一直在观察我不是吗。”
这是她刚刚买冰淇淋时,灵机一动的小实验。 魏封咬着烟屁股,嘴角轻绽:“你还挺会自己找糖吃。”
“承认吧。”
“行,承认,你感动吗?”
“不感动。”
路安纯拆开了可爱多的包装纸,一层一层,巧克力豆洒在冰淇淋上,“以前在京市,也有好多男孩喜欢我,我从来不缺追求者。”
“但你说我是最强的那一个。”
“仅限于体力,你打架最厉害。”
“成绩不行吗?我拿过不少理数竞赛金奖。”
“魏封,偏科不算成绩好哦。”
魏封一口咬掉了大半个冰淇淋:“哦。”
半晌,他自顾自地补了句,“体力好也是优势。”
路安纯一边吃着冰淇淋,摸出手机,给司机乔正发了定位。 “魏封,我叫司机过来了,你先走吧。”
“陪你等着。”
他嚼了冰淇淋底部的巧克力碎末。 路安纯犹豫了片刻,脱下了他的冲锋衣,递还给他:“不然还是你先走吧。”
他懒散地扫了她一眼,看出小姑娘脸上的为难:“司机不能见我?”
“不能。”
“装成路人也不行?”
魏封只是不想把她一个人独自留在夜间荒僻的便利店门口,“我在这儿躲雨。”
小姑娘抿了抿唇,摇头:“不行,魏封。”
魏封接过冲锋衣,慢悠悠地穿上,见她不想说理由,也不再多问:“走了。”
路安纯拉了他一下,手伸到他嘴边,魏封下意识地偏头躲开,却见她浅笑着,摘下了他嘴角边一颗花生粒—— “拜拜,路上小心,慢些开。”
他心里痒酥酥的,又爽又不爽地扶起了路边的摩托车,驶入了倾盆大雨中,。 二十分钟后,阿尔法保姆车停在便利店门口,乔正撑着伞从车上下来:“路小姐,您怎么来这儿了?”
“跟宁诺叫了网约车,结果车子半路爆胎了,这不,把我扔这儿了,宁诺另外叫了网约车,但因为方向不一样,司机不乐意同时送我们俩,就先送她回去。”
“没事儿,叔叔接你回去,快上车吧。”
乔正撑伞当着她,礼貌地给她打开了车门,体贴地将车上的备用毛巾递给她,“可不要感冒啊。”
路安纯接过毛巾,擦了擦脸,给自己系好了安全带。 乔正启动了引擎,将保姆车驶了出去。 雨水如蜿蜒的蚯蚓般、顺着车窗玻璃蔓延而下,路安纯偏头的刹那,看到夜色浓郁的街口立着一抹熟悉的身影。 魏封单脚撑着地面,一只手搁在摩托车把手上,大雨中,他遥遥地望着保姆车所在的方向。 路安纯的眼神紧扣着他,直到保姆车转过拐角,少年孤冷的身影消失在倾盆的雨中。 他,在保护她。 一直都在。 路安纯心口蓦地一紧,忽然很想哭。 …… 保姆车停在江汀别墅门口,三位佣人撑着伞等候在门边,路安纯一下车,他们便将伞合拢撑在她头上,替她挡住风雨,将她迎回了别墅。 玄关处,路安纯用毛巾稍稍擦拭了湿润的头发,忽然看到了一团白绒绒的东西蹿了过来,在她脚边亲昵地蹭着。 定睛一看,竟然是她养了很多年的白色小狗。 “球球!”
路安纯惊呆了,蹲下身抚摸着毛茸茸的小狗,“你怎么来了啊?不是让你乖乖待在京市吗?”
小白狗乖乖躺在地上,让路安纯抚摸它柔软的肚子。 球球是一只白色的比熊犬,是路安纯生日时,妈妈送给她的一份礼物。 可是球球还不满一岁时,妈妈便走了。 路安纯后来细细回想妈妈将球球送给她时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神情,也许那时候,她就已经决定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怕将女儿一个人留在这世界上孤孤单单,所以送了她一只小狗、代替自己陪伴着她。 这也是她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了。 妈妈走的时候,家里只有球球和路安纯,浴室房门反锁着,球球率先察觉不对劲,冲着浴室门大声吠叫。 路安纯当时估摸着跟现在的魏然差不多大,也不明白怎么回事,看到球球吠叫只觉得心慌,使劲儿敲着浴室门,叫着妈妈。 但妈妈没应声。 后来管家拿来备用钥匙,打开了浴室门,路安纯看到妈妈穿着漂亮的白蕾丝纱裙,躺在浴缸的血水池中,明艳如莲。 管家立刻捂住了路安纯的眼睛,但她还是清楚看见妈妈嘴角绽开的微笑。 在极致的惨烈中,她欣然赴死,幸福而安详。 当时的小狗球球和路安纯一样,都还没有长大,路安纯像妈妈一样悉心照顾着小狗,保护它,让它平平安安、幸福快乐地长大了。 高三这年她决定来C城,前路未卜,尽管满心不舍、但路安纯还是没有带球球过来,将它留在京市的大宅子里,拜托管家好好照顾它。 去恶魔身边,就是将自己圈禁在囚牢之中,她和球球,至少有一个是快乐且自由的。 但路安纯真的没想到,球球还是来了。 柳如嫣走过来,抱起了小狗,笑着对路安纯说:“你爸特意托人将它从京市运过来,让它陪着你。”
“嗯,我很开心球球过来。”
路安纯嘴上如此说,一颗心却沉了沉,“柳姐姐,我爸呢?”
“在书房等你呢。”
“我先去洗个澡。”
路安纯刚走上楼梯,便看到路霈从书房里走出来。 小狗似乎也能感应到对面男人压迫性的强大气场,徘徊在路安纯的脚边,有些不安地呜呜叫了两声。 “爸…” 路霈看到路安纯全身湿透的狼狈模样,眉心微蹙:“怎么回事?”
“下雨了没带伞,淋了雨。”
路安纯明显有些紧张。 “没带伞能淋成这样,你不知道找地方避避雨?”
路安纯知道,任何借口都无法解释她里里外外湿透的模样。 真的…真的烦透了这种任何事都需要解释的生活,她冲动道:“故意淋的。”
柳如嫣听出了路安纯倔强的语气,心都揪紧了,连忙圜转道:“淋个雨也不是什么大事,来,安安,妈妈给你放水泡澡,千万别感冒了。”
路霈冷冷扫她一眼,用低沉冷峻的嗓音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柳如嫣噤声,不敢再多发一言。 气氛顿时变得紧张僵硬了,就连边上的佣人都默默地退了出去。男人放下书,眼神冷冽地扫向路安纯:“说说你的意思。”
路安纯竭力保持镇静:“高三学习有点紧张,淋雨,放松一下。”
他走到路安纯面前,指尖轻轻抬起她的下颌:“安安,在爸爸身边,你不快乐吗?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的身体?”
路安纯的心尖尖都在抖,嘴唇也抑制不住地哆嗦着,嗓音变得嘶哑:“真的…真的只是学习压力而已。”
他抬头对柳如嫣道:“把狗带到花园里。”
柳如嫣犹豫着:“带、带到花园里?现在吗?”
“爸!外面在下雨啊!”
路安纯急了。 “你也知道淋雨不是好事,那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在报复我吗?”
“爸,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路安纯近乎哀求地跪在他脚边,“对不起,我错了!你不要把球球放出去。”
“安安,你妈妈伤害自己,离开了我们,难道你也想离开爸爸吗?”
路霈嗓音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泥泞里伸出的枯爪,将她拉入毒瘴沼泽,“你也想学你妈妈?对不对?”
“我没有,我没有这样!对不起!”
路安纯眼泪夺眶而出,“求求你了,你不要伤害球球。”
路霈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身边,路安纯下意识地挣扎,但男人用力地抱住了她:“安安,在这个世界上,你和爸爸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其他任何人都不可以相信,你只能相信一个人,就是爸爸。同理,爸爸也是这样,只能相信你。所以…绝对不可以对我说谎。”
路安纯紧绷的心,痛苦地颤栗着。 臣服在这个男人的羽翼之下,成为他的所有物,被他像雕塑一般钉死在房间里,成为某种华丽而美好的装点。 也许…不失为一种轻松的生活。 反抗是多么可怕又困难的一件事,稍有不慎,玉石俱焚。 臣服于恐惧,却是容易的事,除了失去自由… 窗外大雨倾盆,小狗球球在楼下花园绝望地吠叫着,全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 路安纯绝望地跪在落地窗边,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对不起,球球。”
我保护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