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路安纯第一次来到魏封的房间。 房间不算大, 但干净整洁,紧凑精巧。 书桌靠墙摆放着一个陈旧的木质书架,架子上的旧书拥挤在一起,走近了发现几乎都是理工类的书籍, 部分航天飞行器相关的原理著作。 他居然看这么艰深又专业的书。 墙上挂着一张半人马座阿尔法星系拼图, 玻璃柜里陈列着几个航空飞行器的仿真手办。 一开始, 她以为魏封说想上天的梦想…仅是说说而已。但看到他房间里的每一处细节, 路安纯才明白,他真的在为之努力着。 透过贫穷狭窄的那一窗四方天,仰望着浩渺无垠的苍穹。 魏封将她放在自己的深蓝色床上, 摘了她的鞋子, 将叠得如豆腐块一般整齐的被子铺展开,盖在她身上, 转身去倒水冲退烧药。 路安纯感觉脑袋很沉重, 沾着枕头就深深陷了下去, 鼻子也很难受。 她伸手去摸床柜上的抽纸盒。 魏封端着玻璃杯走进来, 顺手将纸盒扔她枕头边。 路安纯鼻涕已经挂着了, 忙不迭地抽了纸巾拧干净,吸吸气, 瓮声瓮气地说:“我还是去沙发上吧, 我可能会把你的床弄脏。”
魏封面无表情地挤了两颗胶囊药:“大小姐别嫌我床脏, 就行了。”
路安纯扫了他一眼,换以前指不定损她几句, 但这会儿,显然魏封没心情跟她开玩笑了。 他的床单一米五大小, 床垫很硬, 睡着不太舒服, 被单有种被洗过的硬感,却散发着淡淡的洗衣粉的柠檬气息。 魏封递来水杯,她就着他的手,吃了两颗退烧药,温水冲服咽下,然后抱着被子躺了下来。 鼻子完全堵住了,她只能张着嘴呼吸,眼睛也肿肿的,整个脸都有点肿。 她知道自己这样子,肯定丑爆了。 魏封拎了书桌椅,兜了个圈,双手撑着椅背反坐着,面对着她:“说吧。”
“说什么?”
她斜躺着,抱着他的被子,眯着眼睛望他。 “你家到底有什么洪水猛兽,宁愿来我这儿,也不想回去。”
路安纯抿紧了唇,避而不答:“你的床好硬,我睡不惯。”
“那天遇到的女人是你后妈?怎么她跟你爸吹耳边风?让你受委屈?”
“感冒药和退烧药能不能混吃啊,我感觉头好晕,我是不是要死了。”
“……” 看这丫头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魏封也不再瞎猜了。 她愿意说就说,不愿说的,他懒得多管。 也没贱骨头到这份上。 见他迟迟不语,路安纯默了片刻,终于道:“魏封,我的情况很复杂,你帮不了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别管我了。”
路安纯望向正对面白墙上的哪一张半人马座星拼图,多么浩渺而辽阔的苍穹世界—— “你看,从宇宙的维度来讲,人是多么渺小,这漫长痛苦的一生,在高维生物的眼中也不过就是流星坠落的一瞬间,这样一想,就没那么痛苦了,什么都可以放下。”
“放屁。”
路安纯望向他。 魏封手肘撑着椅背,狭长的眼尾轻蔑地挑了起来:“你站在宇宙的维度来认识生命,那世界和平,人类文明,亿万年的进化,都不重要。听过一句话吗,在高维生物的眼中,我们都是虫子。”
路安纯和他对了对眼神,确认过,都是《三体》迷。 “听过,我们引以为傲几千年的人类文明,或许只是高维生物监狱里的一个蚂蚁洞罢了。”
魏封似乎很喜欢这个话题,也想和她认真讨论,于是站起身,拎着椅子来到床边,离她更近了些:“但我觉得,蚂蚁洞又怎么样,从微观的角度来说,那就是宏伟的奇迹。”
“主并不在乎。”
路安纯说出了《三体》的经典台词,“我们的挣扎、痛苦,文明…没有人在乎。”
“你说反了。”
他眼底带着桀骜不驯的轻狂,“勤恳工作的蚂蚁工兵不在乎上帝,清晨短暂的露珠也不在乎,它的凝结和升华经过了无数精巧的工序流程,那就是漫长的一生。我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火鸡科学家,但我唯一在乎的…就是当下。”
少年薄唇轻启,一字一顿道,“所以,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有意义,别他妈说什么放弃,活着本身就是意义,活着就要和世界对抗。”
听到他说出“活着就要和世界对抗”时,路安纯心跳骤然加速。 她曾以为魏封是很洒脱的人,什么都不在乎。 错了,他一出生和这个不公平的世界抗争着—— 他渴望家庭,所以为自己求来一份领养的机会,他小心翼翼呵护着这个家,保护魏然,他把粗糙的生活过得精细,脸上的一颗痘痘都会在意… 他有自己的宇宙观,支撑着他强大的精神世界。 路安纯忽然觉得,这一刻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英俊。 他漆黑清澈的眼底有燃烧的火焰,那是少年的坚韧和热忱,是路安纯曾无比渴望的挣脱的力量。 两人在无言的对视中,时光缓慢地流淌着… 魏封似乎也觉得自己话说太多了,他以前…真的很少对人说这些,连祝敢果都没说过,那家伙总说去看《三体》,但也只是嘴上看看,压根没时间和耐心沉浸阅读。 路安纯似乎能懂得他,所以他才说了这么多,甚至差点忘了,她还在发烧。 魏封起身将窗帘拉上:“你睡会儿,五点我送你回家。”
“魏封,别拉窗帘,我怕黑。”
他的手顿了顿,还是将遮光窗帘严严实实地关上,让房间沉入黑暗:“我在还怕?”
路安纯见他重新跨坐到椅子边,似乎真的打算待在房间守着她。 “倒是不怕了,就是有点小尴尬。”
“那你要克服一下。”
“哪有盯着别人睡觉的啊,这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我平时的待客之道,也不会轻易把女人领床上来。”
“汤唯除外吗。”
魏封下颌微抬,勾了勾唇角:“别拿我偶像开玩笑,人家已婚了。”
路安纯也浅浅地笑了一下,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魏封…” “嗯。”
他嗓音也带了几分午后阳光的慵懒。 “我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 路安纯在魏封的硬床上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竟然也睡得很安稳。醒来时,脑袋里那种滞闷感消失了,全身酸软的感觉也减轻了很多。 睁开眼时,看到魏封果然没有离开,他背对着她伏案坐在书桌边,正在做着练习卷。 黯淡的光影中,他背影如白杨般挺拔,给人一种安稳的坚毅之感。 路安纯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他手机的闹铃响了起来。 王心凌的《睫毛弯弯》。 魏封关掉闹铃,准备回头叫她起床,却见她已经提前醒过来了—— “魏封,你内心好少女哦。”
“被你发现了,喜欢这款吗?”
路安纯将毯子蒙过头顶,躲在被窝里偷笑。 他走过来掀开毯子,探了探她的额头,还有些微烫:“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你该回家了。”
路安纯也知道应该离开了,但她舒舒服服地抱着他的被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赖着床:“不想回家。”
魏封见她这慵懒的模样,如猫咪一般,也有点被她可爱到,俯身撑着床:“睡上瘾了?”
路安纯盯着男人居高临下的英俊五官。 眉眼在黯淡的光线里显得温柔又性感,他这张脸啊…真是让人完全没有抵抗力。 她莫名竟有些害羞,将脸埋进被窝里:“我就起来了,你别看我。”
“快点,我弟弟要回来了。”
“你出去,等我换衣服。”
“换个屁衣服,你根本就没脱。”
“……” 就在路安纯磨磨蹭蹭赖床的时候,房门被人推开,魏然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哥,考试卷子要签字!”
说话间,他眼神飘到了魏封的床上,跟床上的路安纯惊悚地四目相对,眨巴着眼睛,试卷也掉在了地上。 魏封还算淡定,捡起试卷看了看,裹成卷敲了敲他脑袋:“60分是梁静茹给你的勇气让我签名。”
魏然脑子一团浆糊,居然鬼使神差地脸红了,但绝对不是为他刚及格的试卷。 他看看魏封,又看了看床上的路安纯:“打、打扰了,你们继续,拜拜!”
说完他夺过魏封手里的卷子,夺路而逃,还顺带帮他们把门带上了。 “……” 路安纯眨巴着眼,望向魏封:“他以为我们在做什么?”
魏封理了理衣领:“谁知道,现在的小学生,思想都很复杂。”
过了会儿,路安纯下楼来到二手机修理店,小学生趴在茶几边伏案写作业,看到路安纯的时候、鬼使神差地脸红了。 路安纯不好说什么,低声对魏封道:“你快解释,他想多了!”
魏封懒淡地解释了一句:“小孩,我跟你姐姐什么都没有。”
“哦!”
“别胡思乱想。”
魏然抬起头,一脸纯洁地说:“我只是个小学生,什么都不懂。”
路安纯对兄弟俩道了别,背着书包走出了店门口,却又听见魏然小声地问他哥:“你什么时候和她结婚?”
她险些踩滑摔跤,而关键是魏然竟然还回了一句:“我怎么知道,问她啊。”
…… 夜间,路安纯写完了一套数学试卷,回想着今天魏封的话—— 活着,就是要和世界对抗。 一味顺从和屈服,她永远无法挣脱囚笼。 想到母亲用死亡换来的自由,路安纯绝对不愿意走母亲的路。 她要好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路安纯主动给路霈打了电话—— “爸,您今天什么时候回家。”
小姑娘鲜少主动给父亲打电话,路霈显然有些讶异,沉着嗓音道:“这边有几个客户,在莫桑会所,怎么了安安?”
“爸,我身体不舒服,今天还发烧了。”
“吃药了吗?”
“嗯,吃过了。”
路安纯用乖顺的调子,对路霈道,“您能不能早些回家陪陪我呢?”
电话那端,路霈沉默了几秒,说道:“爸爸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路安纯站在落地窗边,望着窗外浓郁的夜色。 她眼底一片浓郁的死寂。 她要对抗,但不能再采用以前那种愚蠢的硬碰硬的办法了,那样除了让自己和身边人受伤,没有任何作用。 母亲生前每分每刻都在对抗那个男人,直至生命的落幕,她都没能逃脱。 路安纯不能再犯蠢了。 果不其然,不到半小时,路霈的轿车便停在了别墅门口,他大步流星地赶回家,来到路安纯的房间:“安安,感觉怎么样?”
“头还有点昏。”
路安纯放下了中性笔。 “那不要写作业了,今晚早点休息。”
路霈的手掌轻轻搭在小姑娘的肩膀上,“充足的休息才能让身体快些恢复。”
路安纯点了点头,第一次主动地依偎在父亲身边,宛如受伤的小兽一般,用撒娇的调子说:“爸爸,以后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事,你都不要伤害球球了,也不要伤害其他人包括柳阿姨,我做错的事我自己承担,可以吗?”
“安安,爸爸不想惩罚你,只要你乖乖听话,不要像你妈妈一样…” 提及那个女人,路霈眼底划过一丝阴鸷,“你知道,你妈妈伤透了我的心,你要是学她,我会很生气。”
路安纯竭力抑制住身体的颤抖,用乖顺的语气道:“爸,我是您女儿啊,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妈妈很蠢,她背叛了你,我绝对不会学她。”
路霈的手紧紧搂着她,她能感受到男人情绪的翻涌:“爸爸也答应你,尽量控制脾气,行吗?”
“嗯,还有一件事。”
路安纯顿了顿,沉声说,“爸爸,我是女生,我卧室的监控,可以撤了吗?我…我也需要自己的隐私。”
“你对爸爸还有需要什么隐私?你是我的亲生女儿。”
路安纯的心紧绷着,面上却仍旧是温柔小意的表情:“不是隐私,就是不方便,爸爸,我已经长大了啊。”
路霈看着女孩乖巧的模样,低头思忖了片刻,终于应了下来:“行,卧室的监控可以拆下来,明天爸爸就让工人过来。”
“谢谢爸爸!”
“这些都是小事,只要你乖乖听话,爸爸不会让你不开心的。”
“我会乖乖听话。”
路安纯垂着头都答应了。 路霈没看到,她一直掐着自己的手背,手背已经快让她掐出血了,红肿了一片。 像是某种自残的惩罚。 等父亲离开了房间,路安纯跑过去关上房门,但没有用,房门锁早就被拆了,在家里,她不可以锁门。 门上那个拆了锁留下的空洞…就像她的心一样,也被开了一个洞,漏着风,处处都凉,时时都冷。 路安纯坐到书桌前,继续学习,将自己的背影留给了墙上的摄像头。 宽敞的卧室里无处可逃,令人窒息。 谁能保护她? 她脑海里忽然浮现了少年模糊的身影,竭力想要将他的身影驱散。 但那少年就像一堵固执的黑墙,嚣张地横在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