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宁一还没走到帐前,李自成已经迎了出来。 眼前贼首穿着粗布短衣,从相貌、神气和言谈、举止看,也很温文儒雅,不带一点儿草莽模样。 时已天热,李自成并没戴帽,露着小平头。 尚宁一暗暗摇头,“髡发流贼!无君无父!”
彼此寒暄几句,双方开始议和。 县里的顾虑是,“流寇”怎么保证不会祸害民众。 李自成爽朗一笑,“此事易耳,本帅孤身一人入县衙为质,如何?若革命军进城后但有骚扰地方,取某项上人头可也。”
老尚吃惊道:“你果真是大统领?情愿以身犯险?”
李自成反问,“本帅一身正气,行得正坐得端,何险之有?”
尚宁一心下鄙夷,嘴上说道:“既如此,何故谋反?”
李自成暗喜,等的就是你先开口。 “汉代严君平有言,‘帝王根本,道为元始。道失而德次之,德失而仁次之,仁失而义次之,义失而礼次之,礼失而乱次之。’当今皇帝有道?有德?有仁?有义?有礼?”
“……”尚宁一五味杂陈。 髡贼居然晓得严君平?! 唐宋以降到了元明,就算博学鸿儒也很少有了解严君平。 严君平有个学生叫扬雄,因为学问大,又被称为扬子。①钱钟书字默存,出自杨雄的“默默者存”。他爹意思是让他少惹些口舌是非,结果老钱也没咋听。 “浑天说”中的“浑天”这个词最早也出于扬雄。(按记载看,比扬早出生一百年的落下闳,在汉武帝时已造有“浑天仪”,只是相关著作没流传下来。) 在宋代,出现过孟子和扬子谁高谁低之争。由此可见扬雄地位。 朱熹觉得扬雄在学术上不儒不道,而且他认为扬雄仕王莽是卖汉。所以,老朱编著四书时舍去扬子,只把孟子辑进去。 后来随着朱熹理学的兴起和四书在科举中的应用,孟子学说崛起,而扬雄学说则被挤出了正统。由此,扬雄老师严君平的学说也受到连累,在后代少见了。 而尚宁一恰好少慕严君平,甚至自号希平。 髡贼能引用严君平的话,让老尚着实震惊。 李自成又说道:“人之生也,悬命于君;君之立也,悬命于民。君得道也,则万民昌;君失道也,则万民丧。”
“君者,民之源也;民者,君之根也。根伤,则华实不生;源衰,则流沫不盈。上下相保,故能长久。”
“国朝二百余年以降,暮气已深,沉疴积弊,势难再起。赵某只是不愿饿死,数十万数百万饥民不愿饿死。希平兄,不愿饿死有错么?你还认为赵某是作乱反上?”
“……”尚宁一无言以对。 他本博学之人,对科举嗤之以鼻,不爽朝政也不愿出仕。崇祯时辟博学真儒他都不去,情愿在家里做个有四五百亩田的小地主。 随着农民军进入上党,虽然还没到沁水,老尚已经准备带着父母牌位进历山潜居。没想到革命军来的太快,他没来得及跑。 李自成继续蛊惑,“希平兄,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当养浩然正气,仿天地之德以爱人。请随赵某拨开乌云,重见天日!”
尚宁一苦笑摇头,“某只一书生耳,后半生埋首故纸,不欲闻天下事。”
招募失败! 李自成孤身一人随老尚入城。 举县哗然! 行至县衙前,小巷里突然窜出一人。 老汉举刀大喊:“流贼祸乱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一刀劈在髡贼后心。 李自成转身皱眉,“这件短褂是我亲手缝制,穿出感情了,你要赔五两银子。”
“杀流贼!”
老汉一刀再劈短毛胸口。 冥顽不灵之辈何其多。李自成挺身又受一刀。 尚宁一这才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抱住老汉,“卫兄不可!”
聚在衙门口的土豪士绅们被震的瞠目结舌! 髡贼衣破,明明都露肉了,为何半点血迹没有? 卫思濂暗叫一声糟糕,紧跑几步上前把弟弟拖开,逃逃之夭夭。 李自成说道:“希平兄,劳烦你追上去言语一声,赵某不会迁怒。卫老汉要作死随他,别连累妻儿媳孙。还有,衣服钱五两,让他赔来。”
尚宁一愣了片刻,然后赶紧去追卫家兄弟。 李自成转头看向县衙,目光一到,门口呼啦跪倒半片。 铜皮铁骨,这不是神人? 还有半片自恃风骨,但已双腿打颤。 众人心说,这他娘的幸好没抵抗,这他娘的短毛要是攻城谁能挡的住? 他们又惊忧会被卫思洛牵累,若此短毛贼一怒而屠城…… 一个胖子慌慌张张膝行上前,磕头道:“草民恭迎大帅入城!”
李自成虚抬手,“起来吧!”
胖财主哪敢,抱拳道:“草民贾富贵,非是沁水人,上辈因经商到此,暂住县下端氏镇。草民情愿捐资报效天兵。”
李自成扶起贾胖子,安慰一句,“经商好啊。无农不稳,无商不富。贾财东有见识。”
“这……还行……”贾富贵汗如雨下,心说自己多嘴个啥?短毛老爷还没屠城呢,太急于脱罪,这回怕是要大出血了。 李自成迈步走入县衙,士绅们噤若寒蝉。 知县是不会出来见贼的,县丞顶包。 老爷还没开口,堂下赵完璧回过神了,他胆气顿升,指着短毛贼大骂起来。 “……屋里哇啦……要杀要剐,爷皱一下眉头枉为人子!”
李自成翘起大拇指,“有骨气!”
之前在信中写明,若县里主动开门,秋毫无犯,革命军分批次入城休整,公平买卖; 若不得已攻城,事后会逮民愤极大的土豪劣绅问斩; 余者根据个人操守,需分别“乐捐”八成、五成、三成不等家财。 李自成转头瞅了一圈,又看向县丞,“革命军有言在先,进城后一人不杀,一文不取。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士绅们长吁一口气,贾富贵更是激动的晕了过去。 可惜没人过去关怀他。 大事已定。 县里主动奉上三头猪,六套珐华器,二十匹潞绸,三十头羊,五十石粮、一百两银子,慰问“天兵”。 李自成笑纳。 沁水县算交通要道,东西出入上党往来者众,加上矿产纺织业繁荣,商业挺红火。 可惜有言在先,不好收商税。 不多时,尚宁一回报,果然卫思洛被拖回家后寻死觅活,闹的不可开交。那老汉还非要逼老婆儿媳上吊“殉节”。 然后被他哥甩了两巴掌才制住。 卫思濂一来担心髡贼秋后算账,二来怕弟弟再闹腾出祸事,便把他全家打发去乡下躲避了。 李自成也不以为意。说起来还要多谢卫老汉,若没他举刀乱砍,怎能显露“神迹”?可惜尚宁一忘了提五两银子的衣服费,便宜那老汉了。 晌午时,革命军士卒每人得了二两银票,分批入城潇洒。 银票就是纸钞,有五厘、一分等七八种面额。 用银子做单位比较合适。因为铜钱版别太多,同样一个铜板,价值不一。有的能当两文花,有的只值三分之一,难换算。而且银钱比价又常常变动,麻烦。 军票双面印刷,没有图案,上面除了标明面额的数字外,空白处全是革命军纲领、军纪一类的内容。 多数小兵舍不得花钱,想攒起来寄回家;也有放开吃喝瞟的——赌严禁,造反不容易,谁知道还能活几天? 县衙门口设了收兑处,各家商户拿着革命票来换现银即可。 老百姓见“流贼”并不骚扰地方,妇人们也就把锅底涂过的脸重新洗干净了,照常生活。 做买卖的更是笑开了花,革命军需求旺盛,生意兴隆。那就顺便涨涨价。搞得那些小民们看的眼红,甚至家里只有两颗鸡蛋的也要拿出来卖钱。 还有胆大的跑去跟街上乱逛的“流贼”攀谈,更有来县衙围观“短毛老爷”的。 李自成也没架子,坐在门槛上跟他们拉拉家常,三言两语就混熟了。 然后一个后生跪倒叩首,“草民冤啊!望青天大老爷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