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严重的一次事故。 操作水力车床的工匠发现一处轴杆出现断裂倾向,尝试维修,没想到,车床基座本身也隐含松动,导致维修过程中,整个作坊向甬江倾塌下去。 水力车床是经过几次重新设计后的结果。 其中,最大的一个改变,就是与江面接触的水轮,大幅增加了尺寸,整个水轮直径达到五丈,相当于后来的五层楼高。 这主要是因为甬江水流不够快的缘故。 当初还考虑过束水,但以甬江百丈级别的宽度,工程量太大,也可能影响河运,被朱塬否决。 增加水轮直径,可以确保哪怕水流很慢,推力也不够大,传动到终端的车刀转速也会足够快。 还是杠杆。 非常简单的一个物理常识。 可以想见,五层楼高的大家伙连带基座一起倾塌下去,会造成怎样的动静。 更严重的是,当时江面上还有船只停泊。 为了方便南北两岸交通,甬江上有浮桥,还不止一座,用船只和木板铺开的那种,其中上游一条就在西城外造船厂东南。浮桥大部分时间连通,每日下午开放一个时辰,让上下船只通过,因此,上下游附近,随时都有船只停泊等待。 按规矩,普通民船也是不能靠近北岸工厂一侧的,特别还在朱塬遭遇刺杀之后,规矩就更加严格,但,这次恰好是一批营海司自家运输石料的公船,正在排队往工厂这边卸货。 本来距离水轮也不近,毕竟碰上了也是事故。 问题还是,那水轮太大,连带工坊本身,向江面倒过去时,末梢恰好砸到一艘石料船的船尾,倒塌力道又很大,一击而碎。 朱塬抵达时,能救的都已经救上。 不说伤的,死亡就有六个,还有三人落水后依旧没找到,大概率也无法生还。 朱塬在身边人阻拦下远远看过工坊倒塌现场,无视姚封的反对,直接要求沿江的各类水力工坊全部停工检修,又召集工匠,检讨事故的原因。 说到底,还是一件事:耐久。 朱塬已经打算把这个词作为专业名词逐渐推广开来,形成概念,以便制定标准,推动技术的进步。 这是后话。 当下,其实说起来,整个营海司,比如最根本也是应用最普遍的海船,就面临这个问题。 就说运粮船只。 这年代船只用来高强度运粮,三五年就要报废一批,相较后世修修补补能用三五十年的铁船,完全是两个耐久概念。但,短期内,建造铁船也不现实。 这却是一个不得不重视的问题。 还有另外一个朱塬提出建造的运作效率更高的轮船,类似船只为何早就出现,却没能推广,也在于木质材料的机械结构,耐久能力实在太差,远不如相对简单的木桨船帆。 甬江畔的这些水力作坊,无论是车床还是锯台,同样如此。 因为采用轴承,减少动能传输过程中的摩擦损耗,大幅提高各类作坊对水力的利用效率,但,因为相应作坊大部分构件同样还是木质,哪怕基座也是并不算太牢固的石砌,用久了,出现问题在所难免。 因此,朱塬反思的结果,想要改变这种局面,需要一场从材料到技术的根本性变革。 短期内,还是不现实。 当下,朱塬只能要求各个工坊负责人勤检勤修,绝不能为了赶工就无视安全风险。 即将离开的时候出现这种事,朱塬心情很难好的起来,检讨会议结束,又亲自叮嘱一番对遇难者的善后补偿事宜,看看时间,回去也做不了太多,就继续在各处工厂走走看看。 造船工厂、修缮工厂、轴承工坊、帆布工坊、服装工坊等等。 可以说,定海西城外,甬江北岸这一片,已经相当于一个小型工业区。朱塬其实也考虑过这件事,将整个定海规划成一个大型的工业区。不过,这概念太超前,暂时只是默默推进。 而且,算上南岸的烘鱼工坊、砖瓦工厂等等,虽然没有明说,很大程度上,工业区已经是一个事实的存在。 归根结底,回到这个年代,朱塬在很多事情上都秉持着一种相对保守的状态。 因为怕步子太大。 还因为,即使来明州之前就和老朱招呼过,依旧担心太多的离经叛道会招来非议,乃至影响到老朱本人对自己的观感。 再就是一个原因,来日方长。 时间还很多。 甚至,极端一些,哪怕自己没了,毕竟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但,他已经给老朱灌输了足够多的理念,相信以老朱的强大执行力,即使某些情况发生,依旧会将很多事情逐渐推进下去。 再更深层次一些。 改革,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上下数千年,改革的成功难度,一直都比革命要大很多,非常多。 必须小心翼翼。 朱塬可一点不想做商鞅。 回城时,天色已经擦黑。 轿子外是举火提灯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轿子内却很安静。 某个麻袋照例跟随,跪坐在朱塬脚边,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灯笼,只有一根蜡烛,却能将轿内照得很亮。 朱塬在翻看一份造船工厂的学徒招收方案,这也是最近提出来。 简单一个原因,工匠,特别是专业而熟练的工匠,越来越不够用,必须大批量招收学徒。 姚封拟定的方案,结合朱塬给出的诸多意见,当下差不多是定稿。 大致上,接下来,造船工厂各个流程的工匠,首先要进行一次等级评定,这当然是朱塬提出来。根据不同的等级,薪酬待遇会做一定的调整。再就是,官方会安排达到一定等级的工匠带领学徒。 同样根据不同等级,或者不同做工类型,每人带三到五个徒弟,要求最多三年必须出师。 这也是考虑到当下工匠们普遍的敝帚自珍。 最多三年,徒弟的考核还是不合格,工匠本人也会遭到降级,相反,带出了足够多足够好的徒弟,级别也会提升。 另外,人才培养,还会与明州海事学堂联系起来。 识字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 接下来,哪怕是最好的造船工匠,如果不识字,也会强制安排扫盲课程。 如果工匠能再更进一步,学会制图,那更会是一份资历。 这些都会与工匠本人的评级和待遇密切相关。 再归根结底一下,还是那句话,规模很重要。想要实现工业化,各种专业人才的数量也是一个必须的前置条件。 看完这份文件,朱塬接过麻袋很自然递过来的钢笔,垫着文件垫板批注一番,这才合上稿子。再看眼前,明亮的映射光线照耀下,脚边丫头依旧肌肤白白,眼眸晶亮。 好像最初。 不过,回不到最初了。 这妮子,本来是比朱塬矮一丢丢的,但,可能是女孩子发育确实比男孩快的缘故,这才半年多,个头就已经比自己还高。 伸手过去摸了摸丫头脑袋,朱塬笑问:“要回去了,期不期待?”
蔺小鱼保持捧着灯笼的姿态,轻轻点头。 嘴角还小小勾起。 照留白姐姐说法,小官人回了金陵,就能歇歇了。 这定海,太累人。 小官人那么好,为甚么还要那么累? 平日时时的这么跟着看着,麻袋姑娘也很心疼呢。 回到家,写意几个再次等在内宅门口。 朱塬一时间没有胃口,先洗了个澡,回到正屋,差点要直接睡过去,写意小心劝着,才吃了些东西。 没有鸭脖。 中午都只是在船厂那边草草吃了午饭,也忘了上午的念头。 填饱肚子,精神了一些,还是坚持完成了今天的日志。 再次改为口述。 另外,还有上午因为一只小鸭子拉粑粑而产生的一大串念头,同样靠在床上口述,让写意她们整理成一份文件,既然明天要给老朱送去,今天的事情,尽量做完。 还是何瑄来催,才发现不知不觉又已经是深夜,终于歇下。 第二天就起得有些晚。 九月初八。 明天重阳。 没有登高赋诗之类的念想,这年代的各种活动,真没什么好玩,就记起了一首诗,待到秋来九月八。 嗯。 话说老朱还模仿写过一首来着,水平比黄巢差远了。 不过,黄巢是失败者,老朱是成功者,这样一对比,秀才造反果然不成,更何况,还是个落第秀才。 吃着早餐,写意才说起关于离开的一些准备。 主要是,昨天已经安排重新去清理那艘朱塬来时乘坐的五千料大海船。 听写意说起这个,朱塬本要拒绝,想想还是作罢。 等回了金陵,再打发那艘海船返回明州就是。 因为已经有了安排。 夏汛的时候,打发那艘海船出海,只是海钓,就收获了超过8000担的鱼获,比朱塬给出的让身边人觉得已经很高的5000担目标还超出一大截。 朱塬觉得,这才是这艘海船的正确用法。 接下来的带鱼冬汛,同样会非常重视海钓。 这是近段时间营海司总结当下各种带鱼捕捞经验后得到的结果。 简单来说,带鱼汛期时,水越深的地方,带鱼个头越大,反之,浅水区域带鱼的个头普遍很小。 朱塬琢磨道理,可能与浮游生物有关? 暂时不明白。 反正,想要捕捉尽可能成年的大带鱼,一方面,要改进捕网,确保渔网能进下深水。另一方面,就是海钓,这个更容易控制。而且,夏汛时已经测试过,海钓的捕捞效率,并不低。 再就是那艘5000料的大海船,既可以作为海捕船队的一艘旗舰,本身也能装载更多人手器具用于海钓。 稍微一想回去的事情,就不再多想。 累。 反正有写意她们,而且,反正也不用收拾太妥当,就算拉下什么,到了金陵,也只是一句话。 还是要赶紧把需要安排的事情安排好。 早餐之后,第一时间又是开会,这次只是朱塬和刘琏几个营海司的主要负责人。 朱塬之前有过考虑自己离开后的人事安排,当时想法的前提,是自己卸任营海使,虽然吧,内心里也有所预料,老朱很可能会让他继续兼任这个职务。 当下,既然确定还要兼职,最初的想法也需调整。 其实一直在权衡。 还是因为针对自己的弹劾,朱塬的一个反省就是,自己考虑营海司的人事安排,多少有些僭越,这该是老朱的事情。 老朱还是交给了他。 不过,朱塬也没有打算再像之前的想法,结果就是,刘琏、姚封和方礼,暂时都留在这边。 刘琏要协调浙东各州县的渔户等相关百姓的户籍登记,并协调迁徙事宜。 确定入籍营海司后,朱塬希望浙东地区的相关人手更加向明州聚集,以便营海司更加便利地开展渔业生产。 围绕舟山渔场,除了定海,外海的舟山、岱山等岛屿,接下来也会开建居民社区和各种工厂。 这还是为了就近展开生产。 除了人事这一摊,刘琏还会兼顾整个营海司的财务,乃至一些内部的监察工作。这就不再局限于浙东,还有福建和广州,乃至北部的山东等几个营海分司。 总之,整个营海司的钱粮账务相关,都会在刘琏这边过手。 朱塬在这方面对刘琏绝对放心。 这样看来,至少短期内,刘琏显然离不开。 姚封要做的事情更不必说,定海所有的工造事务,包括海军那边,都需要他来协调。 最后是方礼。 接下来的冬汛海捕,方礼将会是主要的负责人,如同夏汛一样。 冬汛过后,又是春汛,再之后,又到了夏汛。 嗯…… 无穷无尽。 不过,相比刘琏和姚封,等营海司的人手逐渐培养起来,朱塬想要调走方礼,相对是最容易的。 营海司这边事情交代完,还有营海卫,乃至海军都督府。 于是又连轴转地会见各方负责人。 最初到来时,朱塬对建设大明海军是有很多想法的,但,实际是,最近几年,大明海军基本只需要做一件事,运粮。 其他都要靠边。 相应的想法,暂时也就没办法实行,但也不能一直拖着。 该做起来还是要做起来。 眼看就要离开,朱塬暂时就只提出了一个,逐渐拟定一套当下条件允许的海军远程战法,简单来说就是,在与敌人接舷之前,尽可能干掉对方。 早期的水战,通常都是跳帮接舷。 到了现在,无论是快速发展的新式火器,还是不断改进的床弩或投石机,都能进行远程打击。 朱塬希望海军完善这一点。 至于其中短板,比如当下火药产量还远远不够用,想要解决,一方面是传统兵器补充,另一方面,等回了金陵,朱塬也会亲自关注这件事。 两大衙门之外,最后是要带走的。 之前老朱送来的铸币工匠,太医院的器械局团队,当然还有玻璃制造团队,等等,都需要打包带回去。 留在这里,朱塬不放心。 如此连轴转地忙碌着,转眼间,又是一天时间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