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常州府。 从南京领命,负责安抚常州府官绅士民,使之毋力顽抗至徒引杀戮的原监察御史、大理寺右寺丞刘光斗前来劝降,刘光斗出身常州府城武进西营刘氏,他是西营刘氏第九世,西营刘氏自从第六世就在科举功名上有所建树了,至第九世刘光斗这一代,武进西营刘氏一门多进士,刘光斗伯父刘纯仁是万历二十年的同进士,他本人是天启五年的同进士,另有从兄弟三人,不是举人就是进士,除此之外的其余宗族成员,也有举人多名,秀才更是数十人之多。 这样的大士绅出身,才有能力安抚常州绅民。 刘光斗安抚的效果很明显,他亲至常州府城,邀请了常州的官绅名士一起,对他们说明现在的态势,常州府各县官绅大多知道清兵一旦过江,常州这无山川河流作为屏障险阻的城池,绝无守卫可能,君不见自清兵过江以后,江南明军不是就地投降,就是一路向东,向南逃窜,鲜有坚定不移据城而守者。 这种状况不止出现在此时的常州府,放眼整个南直隶,情况大抵相同。 本来前两天听闻驻军京口的杨龙友在常州与镇江交界处和清军耿仲明部交战些许,常州的官绅还有些希冀,可没过多久就见杨龙友率军一路东走,期间还不忘洗劫一些百姓,可以说叫常州的士民非常失望。 常州各县除江阴之外都附来文书表明愿意归附,江阴偏居江边,常州大部既已归附,他也没有即刻起身往江阴询问,而很快接替逃走的江阴县令代为署理知县的莫士英便书信来之,说是县中书生士子阻挠,如今方已安抚,愿奉表投降。 为表诚意,莫士英把江阴的鱼鳞册与黄册都交了上去,如此一来,刘光斗便将常州一府五县的降表发送到南京,以示自己的工作全部完成。 再不过多久,南京方面就会任命新的常州知府到任,然后是苏州知府、松江知府... 是时,六月六日,常州府江阴县。 知县衙门之内,署理知县事莫士英巡视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途中见到小吏便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向对方,直到对方行上对知县的礼这才满意抬腿。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到了梅雨季节,江南的雨水开始猛增起来,江阴已经连着下了四天的雨,期间由大转小又由小转大,至今不歇。 “诸位同僚,我闻南都处似要剃发,若令至江阴,我等该待如何?”
“剃发?若做那髡人,不蒂于将吾等头颅砍下!失去头发,比之披头散发野人还要不如,将来有何颜面去见祖宗?”
“是也!我等汉人,早在商周之时,就已束发知礼,至今三千年矣,纵然天崩亦无剃发之理。”
“清兵若强要剃发,江阴有民十万,背江面湖,必奋死抵抗,江阴绝无剃发偷生之鼠辈,只有留发殉国之猿鹤也!”
江阴县衙之内,一群身着皂衣的县衙官吏面坐而谈道,此时留在江阴的除了想投降清朝的汉奸之外,就是他们这样的忠义之辈了,至于偷生怕死之徒,早已在清兵之前向苏州、松江乃至杭州奔去了。 众人言说至此,皆面露愤愤之色,他们举臂共聚,约定誓不剃发。 不止公门,江阴县城中,束发襕衫的士子们更是对剃发极为抵触,他们在大明治下时本就极具势力,江南士子的跋扈抱团天下无人不知,平日里些许小事都能惹得这些士子结伴共赴公堂,以士人结社之威压制知县知府的权力,何况剃发这种彻底颠覆改变儒家传统的事情? 而随着清军以俘虏弘光皇帝和优势兵力过江这两层打击向南直隶的常州、苏州、松江三府施压招降取得显著效果,一道来自杭州的消息让江南地区仍心系明朝的官绅士民为之一动。 “潞王在杭州监国了?”
崇明,郑芝豹听到施大瑄送来的消息,微微惊讶道。 “是,四爷,我也是到了金山才知道,潞王还请四爷您带兵进驻嘉兴和湖州,抗拒清兵。”
施大瑄继续说道,转头叫外面的人把潞王派的使者带进来。 郑芝豹表情不是很和善,听完使者的话后没有作答复,推说了两句情况不明,不好这就带兵过去。 他之所以这么说,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弘光帝。 “总兵大人可是因先帝一事?江南流言先帝并未被俘,这实在是谬论,邹太后与阮尚书等人都已被押解到了南京,先帝怎能安在?不过是百姓无法接受,才作以流言传尔,总兵大人明净慧眼,以当下局面,应速拥监国殿下已正人心,率领群臣收复河山呐!”
郑芝豹撇了撇嘴,随便敷衍了两句,心想你们这群人是为了什么我还能不知道吗? 眼见使者无奈离开,他才与从安平远道而来的施大瑄、林习山、董惟哲几人说道。 “江南情况复杂,多铎抓的那个皇帝必是假货无疑,这些日子我既不见黄得功走长江突围,也不曾听闻黄得功被清兵击溃兵败身死的消息,可见黄得功不是走江西就是朝杭州去了,江西有左梦庚,还有李自成以及另一股清军,这种地方是人就不会去蹚浑水,要是来杭州,那就对的上号了。”
郑芝豹招来几人,给他们看了手下汇报之一股“贼寇”进犯临安的消息。 说是贼寇,但杭州附近已经传疯了,都说是“先帝”朱由崧,本来因为浙江群臣拥立潞王监国而稍稍安定下来的官绅军民俱时都鼓噪了起来,对于先前在苏松地区传播的朱由崧未被俘虏,被俘虏的只是个替身一传言更加笃信。 “嘶,怎会闹出这等荒唐之事?”
施大瑄一脸嫌弃,鼻孔大张,不满道。 林习山抿嘴不说话,董惟哲则眯起眼分析着:“此事应当属实。”
郑芝豹颔首无言,示意众将坐下,他旋即把林察、陈豹、郑肇基三人再召来。 等到人都集齐,郑芝豹清了清嗓子:“杭州来信,潞王称监国,可皇帝并没被俘或驾崩,目前应该就在杭州以西的天目山一带,现在我有兵三万余,船千艘,据崇明、通州、海门、福山、吴淞、刘河堡,潞王请我往杭州去,驻军嘉兴、湖州,抵抗清兵,诸位有何看法?”
说完,他把目光挪到施大瑄身上,问道:“森...世子有没有特别的命令?”
施大瑄扫了扫众将的面孔,拱手道:“无有,世子殿下命卑将三人北上,只是命我等听从三爷指挥,三爷既...” 郑芝豹面色坦然的抬了抬手,打断他道:“三兄在胶州正和鞑子对付着呢,我且摄权,暂管大家御敌,如何?”
“敢不从四爷!”
听到众将这般说话,承认自己的权力之后,郑芝豹舒畅许多,他最怕郑森派施大瑄他们过来,要架空自己,如果是那样,郑芝豹还真没有其他的办法,他总不能带着部下去降清吧? 且不说局面还没崩坏到那个地步,就看他带出来的这三千兵马即使投降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何况郑森手段狠厉,连自己亲爹都能软禁,自己若真敢降清,怕是消息传到安平,不仅自己的家业不保,随同他一起降清的士兵也会受到牵连,士兵们也不傻,知道投降有百害无一利,自不会听从他的命令。 “四爷,末将以为,皇帝携黄得功南下杭州,潞王却在杭州监国,这着实混乱难断,我们怕是不好掺和,毕竟一个不慎可能就会自相残杀,清兵未至就先内讧起来,倒不如派人前往杭州,劝潞王归藩,辞掉监国。”
说话的是林察,这位追随郑鸿逵转战南北数千里,足迹遍布辽东、直隶、山东、朝鲜、日本、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以及南洋,交手者从满洲八旗到日本武士,从荷兰佣兵到土著战士的老将可能初看平平,然而一旦接触久了,就知道其人能力均衡,眼光老辣,识别判断局势的经验丰厚,能力独特。 “林中军说的是,这趟浑水确实棘手无比,派人调解劝说已是仁至义尽。”
施大瑄拱手跟上,其他将领各自琢磨其中利弊,也都纷纷表示隔岸观火,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大敌在前,这些人竟不以御敌拒辱为要,而是自相攻伐了起来,也罢,我就派人去杭州调解一番,能成则矣,不成也是天命。”
郑芝豹连连啧道,感慨世道艰难,他这出身海寇的水师一直忙前忙后为保卫国家,反倒是朝中的衮衮诸公、江北的四镇军将、地方的士绅地主不为国家计,只以自己私利为切。 “大人,黄尚书求见,还有,还有唐王殿下。”
郑芝豹诧异,起身招手:“快请先生进来。”
未几,黄道周和朱聿键来到帐内,诸将起身向他们见礼,郑芝豹请朱聿键做在他的位置,不过被朱聿键连番推辞婉拒了,郑芝豹便在自己左右看座,朱聿键坐右,黄道周坐左。 “黄某打搅总兵议事了。”
郑芝豹挥挥手:“没有的事,匹夫们能谈些什么,先生是要?”
黄道周神情微怅,脸色有些蜡黄,他拱手道:“不满若唐公,我此来是想去杭州一趟,皇帝的事情,你...” 听到黄道周这样说,郑芝豹就明白了是什么事,他叹了口气点点头:“杭州的事,当是棘手,我刚才正与诸将们讨论这事,想的是劝潞王辞退监国,迎皇帝入杭州,以杭州为行,未尝不能行当年南宋故事。”
黄道周眼睛一亮,他高兴的冲郑芝豹作了一揖:“若天下武将皆如若唐公这般明事理,知进退,勇于军,敢杀敌,国朝何愁不兴?”
郑芝豹笑了笑:“先生高赞了。”
接着,他们又说着几句客套话,郑芝豹答应明天就派船护送黄道周去杭州,而随黄道周一同入帐的朱聿键仿佛被无视了一般,不过当走出大帐与黄道周分别回到自己居所的朱聿键躺下来时,他心里是充满期待的。 对朱由崧和朱常淓这两个人,除了他们的贴身太监、婢女等人,就数朱聿键最为熟悉了。 “陛下与潞王争权,断不是郑氏能劝解得了的,鞑虏兵锋近在咫尺,他们不思恢复南都,聚江南之力保全社稷,反在此杭州安乐靡靡之地互为睚眦,不仅寒天下士民之心,更是自取灭亡!”
朱聿键心中盘算着,他熟读史书,知道历史上这种大敌当前还内斗不止的小朝廷无一例外,都是无法存续下去,只能是被消灭的。 只不过,为何小朝廷要被灭,朱聿键却期待呢? 那就得说回郑氏身上了。 十天之前,假皇帝被俘的消息传到崇明时,郑芝豹就见了他一面,言语之间虽有所遮掩,但意思已经很是明显。 “陛下被俘,天下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安有大宝空荡而复兴家国事也?”
“殿下正值不惑,思绪清楚,能力且睹,当此危难之际,血脉亲疏应该次之,是以能力强弱,天下服从为要,若有危急,我安平郑氏愿奉殿下整饬三军,兵出三吴,收三都,复中原。”
这种话的暗示很直白,不过朱聿键等的其实就是这样的表态,他空有一腔热血,却无处挥洒,虽然知道郑氏盘踞八闽已久,掌握海贸,自家军饷都不用朝廷供给,俨然一个独立王国般的存在,选择郑氏来作为自己的倚仗,未免有点危险,但他有的选吗? 清兵已经过江,而郑氏水师闻名天下,坚船利炮他朱聿键可是亲眼所见过的,能得到郑氏支持,对朱聿键来说,已然是难能可贵的了,他哪里还有拒绝的道理,拒绝的能力? “郑总兵武略过人,安平郑氏更是满门英杰,若天不假年,真有一日需要孤之残躯,为国家献身,何敢不从也?”
一遍遍的将自己这句话在脑海中回想,朱聿键感到浑身通透,清军渡过长江,天下几近倾覆,这是百年未有之危局,却也是自己拨云见日,实现抱负的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