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发,并不是多铎一时兴起。 这独特的,与明朝汉人大相径庭的女真习俗在努尔哈赤时期就曾以剃发与否来辨别敌我,凡事被清军俘虏的汉人亦或是投降的汉人,一律要剃发示以对满洲八旗的服从和与明朝旧国的剥离,这种鲜明迥异的外表不仅会割裂汉人群体,还会从根本上打击汉人的自尊心,不可谓不毒辣。 此前的剃发只不过在关外的辽东地方推行,辽东人口凋敝又多经战乱,自然能够推行,但中原广阔、人数亿万,以多尔衮为首的满洲王公在入关占据京师后还想推行剃发令,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抵触,加上彼时大顺在山西河南顽强抵抗,南明拥兵数十万,占半壁江南,局势还未明朗,所以剃发一事暂时终止,直到五月十六日多铎占领南京后,消息送往京师,满清高层才认定天下已无敌手,决定全面推行剃发之令。 到六月份,南直隶地区的明军不是投降就是逃亡,而今杭州的明军又被击溃,在此之前摆了多铎一道的皇帝朱由崧出降,整个江南的精华地区已经全部为清军所占,多铎才开始彻底将剃发令推行。 自是六月二十六日,定国大将军、豫亲王多铎下令江南人尽剃发。 在南京城中这来自满洲王公的命令下达之后,被多铎委任的江南各府县主官竭力奉之,软硬兼施敦促治下百姓绅缙剃发以应之。 自应天府往东南,镇江、常州、苏州、松江四府地群情激奋,道路汹汹! “剃吾发,与割吾头何异?”
“宁留发死,勿薙发生!”
“习我旧俗,保我头发,强要发,便杀来!”
如此种种的抗拒之声遍布诸府县,而这一命令不仅是叫饱读诗书以圣人门徒自居的士人书生们深以为耻,同样也遭到了一众底层百姓的反对。 原因无他,百姓早已是孑然一身,无可失去,所以清兵南下他们亦无有反抗,但如今满清与大明相比无甚好也,反倒还要剥夺他们仅有的一点权力。 割掉他们的头发! 崇明在南京东五百里,顺江而下二三日可达,所以南京传出严令汉人剃发的命令之后不久,驻军崇明的郑军就很快获悉。 “中军,据说沿途江南诸县百姓汹涌,人人自危,以鞑虏借剃发之名实行屠杀我们汉人之事,如扬州那般。”
留守崇明的林察嗅觉敏锐,察觉到了可能出现的机会。 “速往总兵处通报,即言北虏令天下汉人剃发,江南群情激奋,事似有变!”
林察转头再说:“去请施大中军他们来,再向安平报告此事,速速往之!”
交代完事情,林察有些激动地搓着双手,前天杭州破,皇帝降的消息传来时,他只感到压力山大,此刻却是放松许多。 “江南无有几多军队,若绅缙百姓要抗清举义,必寻我郑氏援助,殿下所预成真了!”
他心脏噗通噗通的狂跳不止,只觉郑氏倾巢而出,幸甚没有扑空,撞上了这千载良机。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江南各府县绅缙名士之动向,真真切切印证了林察的猜想。 “松江有陈子龙、李侍问、何刚、徐孚远、夏允彝等,苏州有吴志奎、黄淳耀、候峒曾、杨廷枢、吴易、徐汧等,嘉兴有孙璋、倪抚、钱棅、徐石麟等...” “这般多的老爷请我们出兵协助抗清,倒是高看我们郑氏了。”
施大瑄拱了拱手,表情有些乖张,不知是高兴还是忧愁。 林察向前欠着身子说道:“总兵大人目前尚在绍兴,闻绍兴、宁波二府未被清兵犯,眼下皇帝出降,四海无主,正逢剃发令下,江南滔滔,只待总兵大人令回,我等转奉唐王监国,号令天下,大事可成!”
施大瑄和他对视一眼,没林察那么乐观,只对其说道:“皇帝出降,寓居浙江诸王虽多有归降,但尚有一二王爷路远未降,唐王罪藩,血脉疏远,我等又是闽人,即早立为监国,恐怕也有人不服之,到时狗屁倒灶,怕是要重演先前杭州事。”
林察闭嘴沉思了起来,施大瑄说的没错,在清军博洛部攻克杭州,俘虏皇帝之后,在萧山的周王、会稽的惠王被清军以信招降,相继渡过钱塘江去到杭州投降博洛大军了。 但在台州临海还有个鲁王朱以海,而且浙江有大批原来的明军滞留,当地的士绅不需要仰仗郑氏兵马,完全可以自己组建一套班子。 如果不能解决这一问题,他们能看出局势,想要拥立唐王,难道就没有其他明眼人发现这一机会,去拥立鲁王? “此事全看总兵大人,苏松与绍宁只能得其一,若在苏松用兵,则鲁王将成大患,若入邵绍宁,则失江南,大兵局限于浙东一隅。”
施大瑄一针见血,点出此事摆在江南郑军面前的一个困难选择。 而毫无疑问的,能够做出这个选择的有且只有郑芝豹一人,因为事态紧急,根本无从请求安平方面给出指示,何况郑森也全权任命了郑芝豹作为江南郑军的总指挥。 “放宽心吧,纵使不敌,我们坐船回福建就是,闽北崇山,真叫鞑子打过来又如何?无须这般用心。”
施大瑄冲林察昂了昂头,笑他关切过深。 林察干笑两声,却是依旧眉头紧皱,嘴唇不时蠕动,似乎在思量什么。 ... 南京的剃发令是面向整个江南下达的,但在常州就遇到了阻挠。 “宁死勿薙发!”
“宁死勿薙发!”
“宁死勿薙发!”
江阴县城中,刚刚上任没多久的江阴县令方亨怒视着县衙外聚集大喊的江阴士民。 “将这些刁民驱走!胆敢违抗国命,他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方亨摆出知县架子,喝令着县衙的小吏与捕快道。 不过县衙内各房典吏与县丞、主簿等却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愿意出去。 “嗯?尔等难道要反邪?!”
方亨一脸诧异,瞥看着县丞、主簿和各方典吏们。 此时,典吏陈明遇站出,向方亨说道:“县尊,江阴百姓视头发为性命,剃发堪比杀人,这剃发之令断然是无法推行的。”
“是啊,还请县尊向豫亲王殿下禀明,吾想江阴之况非独例也,若强硬推行,恐遭生变。”
方亨气急而笑,指向这些个典吏说道:“尔等滑吏,上瞒朝堂下欺百姓,如今剃发乃是归顺新朝之表现,今日护发抗命,明日胆敢何为本官真不敢想!”
“剃发乃国朝根本,常州其余诸县能够剃发,独江阴不从,何也?豫王已然严令,三日之内江阴全县剃发,若到期无足够发辫送抵南京,届时大兵纷沓而至本官也护不得全县绅民了。”
听到方亨这样说,场间顿时气氛沉闷,没一会儿就有人暴起发声。 “常州知府宗灏为宋朝忠臣宗泽之后,安要助纣为虐,为满人奴才也?!”
方亨陡然听见这种大逆不道之言,气的跳脚。 他骂道:“何人?何人胆敢出此狂言?!”
他命人揪出那人,捕快却行动缓慢,好似鬼爬,而被方亨询问之人则是只会摇头,口称不知。 见如此,方亨也是毫无办法,丢下一句“到时是非,尔等自受也!”
的气话,也不管衙门前聚集呼号的百姓了,转头朝衙门后院而去。 待方亨离开,一众典吏和捕快目光交错,皆是愤恨之意。 当晚,县衙之内,一伙数人聚在一起商量着什么。 “我等虽有大义,有江阴十数万百姓支持,然缺乏武器甲胄,无有治兵将领,也群龙无首,贸然举事怕是行无用功,白白赴死尔。”
“无妨,兄等岂不闻崇明郑军?郑军乃南安侯部将,崇明有郑军数万,分驻通州、海门、崇明、福山等地,其军甲胄齐全,舰高船大,火炮众多,我已于昨晚派家人前往通州联络郑军,及唐王殿下也在崇明,只要镇江总兵愿意出手相助,江南千万汉人齐齐振臂,定能将鞑虏驱走!”
“好!福建郑氏,吾早有耳闻,其部纵横海上数十年,水师最为犀利,若得其所助,不仅能恢复江南,南京那些鞑子也一个别想走脱,都能留在江南!”
几人的面目在微弱的烛光下难以辨认,不过若是县衙小吏在旁,定能辨别,这些人正是江阴县衙的各方典吏! 在六月二十六日这段时间前后,驻军崇明,屯兵通州、海门、福山、吴淞、宝山、金山、乍浦等地的江南郑军可以说是炙手可热,受到了来自江南多地士绅百姓乃至是军队的追捧。 士绅们希望郑氏拥簇唐王监国,在江南割据,以保护他们的利益不受损害。 百姓们希望郑氏以坚船利炮来攻,把鞑子赶出江南,保住他们的头发。 而一些不知往何处去的明军则想到了郑氏的富庶,打起了投靠郑氏的注意。 其中先行者乃是在杭州城下两头为难,最终出走临平山的的方国安。 “标下见过总兵大人!”
嘉兴,乍浦所。 郑芝豹招手命人给方国安看座,嘴里叨叨着:“同为总兵,何谈标下?方总兵杭州义举我有所耳闻,至今日狼狈,实为可惜。”
一听到郑芝豹谈起杭州的事,方国安就忍不住抱怨起来。 “我所为家国大义,表面降清,实则是临阵倒戈,以自身为饵破敌,奈何!”
郑芝豹抬抬手,安抚他道:“此事已过,无须再提,方总兵此来是要?”
方国安连忙拱手,诚恳无比的表示自己部队失散,现在麾下只有三千人马,且无有地方就食,希望能够得到郑芝豹收留。 “吾闻北虏传令天下剃发,江南人皆沸腾,某出身绍兴萧山,愿为世子殿下,总兵大人进驻萧山,招抚绍兴!”
方国安说的招抚绍兴没有毛病,原本郑芝豹以为自己以大船横曳钱塘,阻止清兵渡江就能延缓浙东陷落的时间,争取到更多的机会。 但事情出乎他的意料,清军博洛部只是趁着夜色偷摸派了一股百人的小部队渡江,就传檄而定了浙东,也是因此他才在昨天从绍兴离开,回到了乍浦。 眼下刚得到崇明方面林察等人给他送来的苏松诸府士绅请出兵恢复失地的消息,就被方国安找到了。 “大人,林中军还有一封密报。”
郑芝豹一时之间不好安排方国安的去处,正巧得知林察还有密报给他,就先让方国安下去,命令左右给以方国安军队吃食,暂且安顿,之后再议。 方国安现在屈居人下,哪里敢说不是,得了令乖乖离开。 “鲁王?嘶,怎的在台州...我记得安平不是在施大瑄他们之后又派了两支队伍出闽吗?不知走温州的那支现在到哪儿了,若能...” 郑芝豹刚从绍兴回来,各路消息汇总到他这里,一时来不及分析出个所以然,等到他召集左右给以建议,自己又研究了几个时辰后才发现自己需要作出一个关乎江南数万郑军的选择。 六月末尾,方国安过上了自南京陷落以来最舒服放松的生活。 虽然说郑氏这群福建人的吃食不太符合他的口味,譬如海鲜做法太过粗糙,放在以前定是会被乡人耻笑不懂精鲙,但现在时局如此动荡,有的吃就不错了。 何况他方国安看重的不是这点,而是郑氏的船! “啧!有此巨舰,当横行天下也!”
望着郑氏停泊在港口内的一艘艘船只,特别是郑芝豹的座舰两侧数十个炮口,简直让方国安目不转睛。 靠上郑氏,就算清兵大举杀来,他也能随时出海,让鞑子望尘莫及,哦不,是望洋兴叹。 当然,随着时间的度过,让郑芝豹纠结的问题也随着局势逐渐明朗而暴露在更多人的视野当中。 方国安也察觉到当下能够左右江南局势的人非郑芝豹莫属,他打听到唐王朱聿键在崇明郑军之中,知晓问题的关键所在,不过他一个刚刚投靠过来的外将,自然无法左右郑芝豹的选择,只能是静静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