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的明军分为几部,宁波有平西将军王朝先与定海总兵王之仁,滃洲也就是舟山有舟山参将黄斌卿,金华一带还有浙江总兵蒋若来与御史朱大典的兵马,在台州有总兵马信及麾下石浦游击张名振,以及温州副将周茂,这就是浙江明军的全部组成了。 绍兴府北,沥海所。 郑遵谦低调来之,他以财帛义气名满江南,如今薙发令起,江南人人思异,自崇祯十六年初冬就与郑森相识,去年一直在郑氏控制下的台湾经营生意的郑遵谦在这个时候回到绍兴,所图为何已是人尽皆知。 正是闰六月时节,大暑当头,会稽县外的河道水位明显下降,不过倒还能继续走船,没到断流干涸的地步。 郑遵谦坐在船头,目光炯炯有神,满怀壮志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船家,吾年许未归乡里,陡闻南下清兵要我等汉人薙发,真骇人听闻,乡亲父老如何看待?”
撑船的老叟头戴一顶斗笠,见穿着道袍,携带两个小奴,四个侍从,气质不凡的郑遵谦问话,有些受宠若惊。 他将船往河道中间撑去,说道。 “公子从南洋回来?唉,公子不知,这年许功夫,天下已是大变,新朝廷要我们剃发,纵是不肯,又待如何?”
“不过闻郑总兵在嘉兴高举义旗,迎了唐王为监国,就是这两天的信,现在城内城外都高兴地很呢。”
郑遵谦呵呵一笑,问道:“可是镇江总兵郑芝豹?”
“嗯嗯,应是吧,还有哪个郑总兵?可不敢再叫总兵了,说是监国已给加了讨虏大将军,该叫将军。”
船夫这话随口而出,郑遵谦却双目凝神,思绪纷飞起来。 绍兴是科举大府,因历来就是江南的核心区之一,商旅繁多,贸易来往不绝,加之自五代十国以来浙江都未遭受甚么太大的战乱祸害,上千年的底蕴积累至此,以至绍兴每逢科考都是浩浩汤汤千人的队伍。 能从这种千军万马独木桥的残酷竞争中角逐出来的,无一例外不是聪明人。 可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也是有差距的,特别是当涉及利益问题时。 “仲讱,你来了?”
“喔,等轩公...令婿高杰,公请节哀。”
“虎子年轻气盛,为一时之勇殉国,吾虽悲痛,亦能理解,仲讱不知,念台先生也已欲绝食死,幸得郑总兵在乍浦高举义旗,先生才为转念。”
绍兴府,会稽县内,郑氏园林当中,一行十数位身着绸衣头戴儒冠的士人相聚戚戚,面色都是怅然不已。 前兵部尚书、右佥都御史商周祚、前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姜逢元、前广东按察使、福建右布政使陶崇道、前吏部右侍郎、尚书王思任等皆在场。 “社稷沦丧,宗庙破败,而今又令我辈薙发做那蛮夷,古今千载士人,未有今朝之辱者!”
就在他们为杭州城破皇帝出降后,绍兴、宁波二府不战而降满清,进而导致浙东不少富有气节的士人以死殉国感伤怀恋时,一道慷慨有力的声音如霹雳般炸开。 众人皆被声音吸引,齐齐望去,就见到已别离绍兴年许的郑遵谦豁然出现,其身边还有十七八个同他一样年轻愤慨的士子。 “诸位先生,薙发令下,我浙东已是上至绅缙下至百姓,皆怀揣汹汹,怒厄连连,吾今奉南安侯世子、讨虏大将军之命会召诸公,唐王已于初二行监国事,现江南各地皆有义民揭竿而起,我浙东素为忠勇之乡,岂甘做鞑虏奴婢也?护发卫国,当此日也!”
郑遵谦一回到绍兴,就向自己交好的各路豪杰朋友发以信件,请他们共聚府邸商议大事,不到两天功夫郑遵谦就聚集了绍兴府各县的勇士,他们听到郑遵谦从福建回来,从其口中了解到郑氏强大以及确认了江南的举义正当鼎沸时,皆出豪言以倾家支持郑遵谦。 于是郑遵谦就在自己家的园子中请了此时绍兴的一众大绅名士,请他们一同举义。 “杭州清兵距我不过百里,今朝举义,明朝安能得存性命?”
“浙东地窄兵少,如何与清军抗衡?”
“非是我等不怀国朝,不念国恩,实事不可为,若强举义,如以卵击石尔。”
商周祚、姜逢元、陶崇道等人听到郑遵谦说起举义,顿时面色窘迫,各种推说。 郑遵谦早料到他们胆小怕死,不敢出头,冷哼一声叫道:“不用尔等残老之躯,会稽、鄞县多壮士,汝等只需资以钱粮,鞑虏自有我等来杀!”
而即便郑遵谦如此言说,亦有人不满。 “尔年夏则大旱又大涝,田地多有绝收,冬则冰冻三尺,雪封大地,吾家素来待佃户宽厚,家赀孱薄,现已是竭力维生,除吾这一腔热血再无能给之物了。”
哭穷的是姜逢元,他身为万历四十一年的进士,做了三十余年的进士,还曾官至太子太保、礼部尚书,这等人不思为国效忠罢了,连些许浮财都不肯出,郑遵谦目光如炬扫视过去,定在了姜逢元身上。 “若受高官厚禄数十年,今国破君王,尚欲拥厚赀安享耶?”
郑遵谦指着姜逢元的鼻子骂道,这老头儿忒不知好歹,几十年的老爷日子过惯了,在京师或是别处还有些收敛,但在家乡就是谁也不怕,如他们这般高官致仕的大乡绅,就是知府也要让其三分,不能为难。 但现在? 骂完郑遵谦还不解气,抽出腰间佩剑就朝姜逢元走去,边走边说:“汝言有一腔热血,我就剖开来瞧上一瞧,看看是热血还是黑心!”
眼看持着明晃晃长剑的郑遵谦一脸凶狠向自己走来,姜逢元骇然无比,连连后退,周围几人也连忙劝说起来。 可郑遵谦并不是恐吓,而是真要杀人立威,一众会稽、山阴士绅顿时慌张起来。 “郑公子且慢,仲讱,不过一二薄财,今日天下民心所向皆为举义,壮士冒死,我等馈以钱财,又待如何?”
一直旁观的王思任站出来劝道,他学问高深、性情洒脱,在绍兴以及江南士绅中都颇有名望,而见到王思任解围,姜逢元随即顺坡下驴,对着郑遵谦高呼道。 “郑公子高义!吾愿奉钱粮以资军!”
“可是诚心?!”
郑遵谦还不罢休,厉声喝问道。 姜逢元嘴唇苦涩的点点头,想要说话却又害怕郑遵谦再言剖心辨认,怯首不言。 此时会稽大士绅商周祚出言说道:“吾二十年前任右佥都御史巡抚过福建,彼时南安侯郑飞黄就已拥船数百名震东海,吾婿祁彪佳也曾知府兴华,与南安侯同僚过数月,二十年前郑氏就如此雄盛,今日如何诸位细思之。”
“那讨虏大将军郑芝豹,我也有过一面之缘,闻其统兵数万雄踞崇明,现在迎奉唐王监国,收复苏松,想必郑公子归梓举义与郑氏有关吧?”
郑遵谦点点头,没有否认。 话既然说到这里,不需要点明,在场的士绅也能够分析出其中的意味,还面带苦色的姜逢元渐渐回过味来,不再像把银子打水漂那样痛苦。 “北地残破,不足为惧,现今光景已是南强北弱,福建、两广不比江南差多少,湖广亦为粮仓,云贵更有土兵骁勇可用,只要我等收复南都,拥监国登基,天下有主,则江南数千万百姓,粮食布匹茶叶丝绸枪炮船只倍多与北方,岂闻天下有兵多而不敌兵少者、粮多不敌粮少者、银多不敌银少者?”
郑遵谦趁机再次推销他的言论,虽然在场的士绅都是老狐狸了,但这番言论加上现在的形势,不免让人遐想连篇。 “会议”一直持续到傍晚,就在郑府外等候的家仆将要急的团团转时,他们的一众老爷才施施然从郑府园林中走出。 至晚间时分,会稽、绍兴的多处宅院、店铺内,一箱箱银两被装车运往郑府,即使撞上巡夜的兵丁,也是招手而过。 到了第二天,郑遵谦已然是得到了数量可观的银两,马不停蹄,他立刻开始绍兴府的举义与反正。 而在绍兴东面的宁波府,也是类似的情况。 宁波府鄞县的生员董志宁向来义愤填膺,他在鄞县骤闻皇帝出现,杭州城破,已是哀莫大于心死,至满清剃发令来,董志宁更是宁死不薙,还为满清这等辱没士人,碎其名节的卑劣行为感到极为愤怒。 就在鄞县学宫,以董志宁、董德钦、杨文瓒、杨文琦、屠献宸、王家勤、华夏等人为首的宁波诸生学子以儒家大义为上,共同商议如何起兵举义。 在江南这些士绅势力庞大且牢固的地区要做成什么大事,无不需要得到地方士绅的支持,亦或者参与者自身就是地方的大士绅,不然很可能这边刚一举事,就被地方士绅联合平定了,这不是开玩笑,或许天启朝之前的江南士绅做不到,但之后气候愈加恶劣,土地矛盾愈加深厚,国家愈加腐朽的时候,江南士绅也开始效仿他们的前辈,一个个都募集了不少的家丁,他们协同地方官员一同维护社会治安,保证自己的利益不受侵犯。 秉承着这样的想法,董志宁他们遍谒了在籍鄞县的乡绅,只不过都遭到了拒绝,因此举事不断推迟,直到绍兴府余姚县的前兵部主事孙嘉绩派人前来联络一同举事事宜,董志宁等人才重提举义之事,并由孙嘉绩的门人林时对等四人前往拜访前太仆寺卿谢三宾,准备拥簇其为首领,号召宁波诸绅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