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透,撑着拐杖的老太婆便向村外那片坟地走去,她在那座坟前立了许久,第一抹朝阳投射下。老太婆无声地对着这座坟,仿佛一切言语皆丢失它原本的意义,唯有她与这座坟无声对立,才是真正的言语。晨风吹拂她皱纹的脸和灰白的发。她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言语,只是静静地撑着拐杖立在那,对于她而言,整个世界里,仿佛唯独这座坟才为意义。太阳高高爬过那道坡顶,老太婆借着拐杖依依不舍地离开那片坟地,走过坡底那条径直里夹杂点曲弯的小路,经过村口完全倒塌了的老屋,来到两棵老槐树底下。阳光下,那条唯一路尽头的坡顶,出现一个身影,身影越过那道坡顶,沿着通往村口这条路走来。一位老太婆身后拉着一辆两轮木板车走近。村外,一片硕大荒芜了的庄稼地,向四周的空旷延伸,直至被近的与远的山坡,以及西边那一条曲弯小河所拦截住。荒芜了的庄稼地里野草横生,一群群鸡散落在远近处。每天天还没来得及放亮,没有撑拐杖的老太婆便抓上好几只鸡和收拾起鸡下的蛋,装满那辆两轮木板车,翻过那道坡顶,去坡底下不远的镇上赶集。她把两轮木板车停放在老屋前,便走到老槐树底下,把从镇上带回来吃的,放在身上依着一对拐杖的老太婆手里。随后,她紧靠在她身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两个人默默无声地坐在老槐树底下的荫凉里。孔老先生推开老屋的门,从屋里走了出来,他停立在老槐树外,朝眼前这片荒芜了的庄稼地很长时间望着。他突然自述般说起。“我父亲曾经是这片土地上的地主,这片百余亩的地都归我父亲。后来,这片地分给了孔家村每家每户。那时候,孔家村有几十户人家,每天天一亮,村里人便下地忙活起来。那时候,这整片土地上没有一块地被荒芜过,每块地都被村里人精耕细作。可是,现如今,地被荒芜了,村里一波一波的人都老了,都离去。而年轻人,都搬离出孔家村,都去了孔家村之外安了家。孔家村便变成一个空村。我小时候,村里是何等热闹,大人们下地干活,孩子们在山坡上玩耍。而现如今,再也不见当年孔家村的光景了,过去的时光总是一去不返。曾经一个在孔家村跑进跑出的孩子——我,现如今,也老了。”
孔老先生立在老槐树外感慨万千,老槐树底下坐着的两位老太婆,默默在倾听他的述说。“……我爷爷的父亲有着我爷爷,我爷爷有着我父亲,我父亲有着我……可是……我却没有一个儿子……老伴只给我生了三个女儿,她最懂我心,一心一意想给我生个儿子……老伴临终前挣大眼睛看着我,我懂她心思,她没能给我生个儿子,临终前还在折磨她……老伴是最懂我的人,我也是最懂她,我们俩很多事都不用去说,两个人心里都明明白白……老伴现在躺在那坡上……三个女儿都嫁出去,她们远远地离开了这片土地……小女儿却远嫁千里之外的国外……躺在山坡上老伴最懂得我的心……她现在躺在那也懂得我心里在想什么……”孔老先生突然停下说话,僵在老槐树外,只顾抬眼望着远远近近的这片土地。好长一段时间后,他才缓过来神,走向两棵老槐树底下,在张椅子上默默无声地坐了下来。“镇上好多次来人,接我去镇上居住,我说我的身板还硬得很,离不开孔家村。还有在我奶奶临终前我答应过她,帮她守好这片老屋,怕我爷爷有天突然回来了,怕他找不到我奶奶的坟,还有他们曾经的家。”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两棵老槐树底下,传出没有扶拐杖的老太婆说话声。她似在自言自语那般。“我也是离不开孔家村这片土地,老伴躺在那片坡上,那片坡也在等着我。再过几年,我也得同老伴一样终年躺在那片坡上,那是我同老伴永远的家。我得同老伴一起留在孔家村这片土地上。”
午后时分,老槐树顶上布满起云块,仿佛一场大雨即将来临。借着拐杖的老太婆走出两棵老槐树底下,她独自沿着那条径直里夹杂点曲弯的小路,缓慢地朝那片坟地走去。老槐树底下,孔老先生同老太婆坐在那,两个人没有再说话。阴沉沉的云向整个孔家村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