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顶上，很多日子里又没有出现的高跟鞋声响，再一次出现在高高举起两盏灯的桥顶上。“那不是一盏灯。”
高跟鞋的声响戛然而止，他停在我身旁，抬头望了一眼那盏高高举起的灯，万般悲伤地说了这一句。我把目光从那盏灯上移向左侧高跟鞋，他脸上浓妆过，一袭灰色长裙，脚上仍旧是一双红色高跟鞋。长发在风中凌乱，他浓妆过的脸，因悲伤显得异常难看。他的目光投在那盏灯上。“那不是一盏灯。”
“那不是一盏灯。”
“那不是一盏灯？”
“那是一盏灯。”
小老头重复高跟鞋这一句，突然出现的雨，在我左侧隔着高跟鞋回答我的疑惑。四个人的目光，一个人的目光平视在桥面上端空无处，另三个人的目光皆一同在那盏高高举起的灯上。“兰子死了，我的老婆……”桥顶在他这句悲伤中一颤。“我脚下高跟鞋声响哑然失声……再也听不见脚下这双红色高跟鞋在这座城里发出声响，再也听不见……唉……我脚下红色高跟鞋的声响断了……无论我如何走在这座城里……都听不见脚下红色高跟鞋的声响……”高跟鞋突然万般悲伤地说着，他言语间不时地发出一声绝望的唉叹，“唉……我的老婆……兰子……她死了……”高跟鞋的言语在悲伤中短暂地停了下。“兰子的死，我是罪魁祸首，是我把兰子害死的……”高跟鞋陷入极度悲痛中，以至于他不能再言语，好一会才缓过来接着说起，“兰子在一场车祸中死去……她的死，我是罪魁祸首……婚后，她还是决定不要那个孩子，可是，在失去那个孩子后的一段时间里，她完全陷入悲痛中。她的精神仿佛受过一次重创，整天显得无精打采，像换了一个人，同往常完全不再是同一个人……每天一到深夜里，她便突然醒来，不能再入眠，陷入一种无端的恐惧中。她整个人一天一天颓废下去，萎靡不振……很多个深夜里，她悄悄走出门，独自一人在午夜的街上走了很久才回来，或是，独自一人长久地呆坐在一条街的角落……那些日子里，她一直说，屋子里一到午夜时分，闷得让她快窒息……同样一个深夜里，她又一次独自一人悄悄走出家门，结果……遇上一场车祸……”高跟鞋不能再言语下去，悲伤像在他体内掀起风暴，他浑身哆嗦起。哑然无声的桥顶上，四双眼睛，两双眼睛盯在那盏灯上，一双眼睛凝神在桥面上端空无处，另一双眼睛没有了方向茫然于悲伤中。“兰子的死，我是罪魁祸首，是我把兰子害死的……是我让她怀上那个孩子，后来，我们却没有爱情地走向婚姻殿堂……因为没有爱情，我慢慢地逃避那个家……每天夜色已深时，我仍不停地走在这座城里，不停地走着……可是，我却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这座城里，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不停地不停地走在一条街又一条街上，仿佛那就是我生命般，断了脚下红色高跟鞋的声响，仿佛便断了我生命般……可是，兰子死了，我脚上这双红色的高跟鞋在这座城里再也发不出声响，再也听不见我脚上这双红色的高跟鞋走在这座城里发出声响……我是个男人，可我为何要把自己打妆成一个女人模样……我像个女人那般，长发，一袭长裙，脚上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倘若我丢失了这些……在这座城里，我是我，可是我却又不是我……可是……为何，我不能再听见脚下这双红色高跟鞋的声响，一双红色高跟鞋走在这座城的声响……却又是为什么……这却又是为了什么……兰子……她死了……”高跟鞋再度陷入极度悲伤中。两盏高高举起的灯下浸透了他的悲伤。“我脚上这双红色的高跟鞋彻头彻尾丢失了声响……在这座城里，我已很多个日子里，听不见脚下这双红色的高跟鞋传出声响……脚下仿佛突然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深渊……我正向自己脚下这个巨大深渊内坠落，一点一点在往下坠落，像一片很轻的羽毛，正一点一点往脚下无底深渊内飘落……”“我们置身于一个个假象中……”小老头突然打断高跟鞋。“假象？”
“假象。”
小老头回答高跟鞋。“不……万般假象……可是，我却独自置身于真实中……兰子死了，我脚上这双红色的高跟鞋，再也听不见它发出曾经清脆悦耳的声响，曾经走在这座城里，脚下高跟鞋发出一声一声清晰的声响，像一支优美的曲子……可是……如今……我却听不见脚下这双红色高跟鞋的声响……这一切皆是真实……像一枚悲伤的钉子钉在我身上一般真实……”“我们都被我们眼睛所欺骗，把一个个假象当作成真实，真实潜入在看见背后的看不见处……”“可是，兰子死了……”高跟鞋打断小老头，他突然在桥顶上极度悲伤地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我的目光像雨那样自始至终停留在那盏灯上，我们俩自始至终没有再言语。我与雨两个人一同落入高跟鞋的悲伤中，将小老头独自一人留在悲伤之外。小老头像棵树般立在我身旁，密密麻麻皱纹上没有一点表情，目光自始至终对着他面前桥面上端那片空无处。“那不是一盏灯？”
“那是一盏灯。”
“那不是一盏灯。”
“那不是一盏灯。”
过了好一会后，我对着那盏灯问道，身边左右的三个人依次向我作答。又一段沉默后，桥顶上传出高跟鞋慢慢走远了的高跟鞋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