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肩长发的中年男子第二次来孔家村,他没有同第一次那般越过那道坡,便沿着那唯一一条路走进孔家村,而是从清晨直至黄昏时,皆坐在那道坡顶上。他没有走进孔家村。他坐在那道坡顶,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远远地望着孔家村。三面被绵延起伏的坡顶环绕,西边一弯河水流过。河水远远那端,被两三重一重隐约于一重的山脊隐约下去,直至消失于天地间。“这是一座被遗忘了的村庄,两栋老屋构成的一座村庄……一位拐杖上的老太婆独自一人与这被遗忘的村庄……”他边这样同自己说,边思考着。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一直搁在隐约里的两栋屋子和两棵老槐树处。秋风不住地吹拂他的齐肩长发。“这空旷里,为何遗落下这样一座村庄。整座村庄,只有一位一条腿的老太婆留在这?”
他陷入思索中。昨晚过夜在镇上,在那家小酒馆里同老板娘的一番话,让他发觉这里有些蹊跷。“孔家村?”
“那已被遗忘了的一座村庄。”
“我小的时候住在孔家村邻村,也就是没有越过那道坡的这边一座村庄。小时候,我们常常翻过那道坡顶去孔家村村边那条河里捞鱼,每逢夏季干旱时,河水便浅了下去,那时候河里的鱼便容易捞起……孔家村原先住着几十户人家,后来,很多户慢慢搬迁出孔家村,都在外面安了家,有些去了远处的城里安了家……于是,孔家村慢慢便被人遗忘了,成了一个空村。”
“孔家村仅仅剩下两栋老屋。”
“那两栋老屋,一户是孔老先生,另一户是赵三家老伴。赵三家老伴也就前些天刚刚过世。”
“赵三家老伴也就前些天刚刚过世?”
“孔家村也就剩下这两位老人,赵三家老伴一去,现在孔家村只剩下孔老先生独自一人。”
“可是……”“赵三家老伴,这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孔家村,死去也埋在孔家村那后坡上。她是听了她奶奶的话。她爷爷一次去湖里打鱼遇上风暴船翻而身亡,但她奶奶一直说,没见她爷爷的尸体,说明她爷爷一定还活在人世间,只是迷失了回孔家村的路,寻找不到孔家村的家。她奶奶等了她爷爷几十年,但她爷爷终究还是没有回来。于是,她奶奶临终前同她说,守护好孔家村她与她爷爷曾经住过的老屋,好让她爷爷有一天回到孔家村,寻找到家。就这样,她嫁也嫁在孔家村,死了也埋在孔家村那后坡上,只是至今也没有见她爷爷回到孔家村。”
“现如今,孔家村只剩下孔老先生独自一人?”
“孔老先生有三个女儿,两个女儿嫁在城里,小女儿远嫁在国外。孔老先生时常在他城里两个女儿家住上些日子,便回孔家村住上些日子。孔老先生一直离不开孔家村,有次听他在我这酒馆里说,说他离开孔家村日子多了,便浑身无端酸痛起,只要回孔家村住上几日,浑身酸痛便自然消失了。”
“赵三家老伴没有子女?”
“她有个女儿。她同赵三结婚二十多年,一直没有生孩子。后来,在她四十出头那年,在外面抱养了一个女儿。那女儿现今也应二十多岁了,只是,我们很多年都没有再回原先的村庄,也便没有了她女儿的消息。”
……回想起同酒馆老板娘的对话,让他似乎察觉到什么,他的目光仍对着那端隐约处,两栋老屋两棵老槐树和村口外后坡上那片坟地。“孔家村还有一位只有一条腿拄着一对拐杖的老太婆。”
“孔家村还有一位只有一条腿拄着一对拐杖的老太婆?”
“是的。”
“那是谁?”
酒馆老板娘一脸茫然地反问道。直至黄昏时,他的目光仍旧搁在两棵老槐树与两栋老屋构成的村庄那端。隐隐间,老槐树旁老屋顶上升腾起一缕炊烟,炊烟在老屋顶上爬得很高后,才渐渐歪斜下去,慢慢消失于远处的天空里。暮鸟在这一端与那一端坡顶上晚归,打鸣鸡声也隐约间送过来。他入神地望着眼前情景,隐约间,他见那位拄着一对拐杖的老太婆从那栋老屋走出,经过两棵老槐树,慢慢地走向那片坟地。她停立在那片坟地间。“她为何独自一人留在这被遗忘了的村庄?”
他坐在这端坡顶上陷入沉思,久久地远望那一端坟地间她久立的身影。暮色慢慢地把他眼前景象涂抹得不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