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贵再也忍不住，那饱经沧桑的脸上缓缓流下一行眼泪。他颤抖着嘴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原来人死后的世界是这样的啊。明明是近在咫尺的左邻右舍，可他们的声音却遥远的像在天边。脑子无比清楚，只是沉重的如同注满了铅。最可怕的是心跳，情绪波澜万千，可心脏的位置却无比空洞，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他们从还没被发现的时候起就一直站在自己的身体旁，那时候天还没亮，他们就愣愣地看着脚下那抔黄土。等啊等啊，终于有人发现了他们。“孩儿他妈，这辈子真是委屈你了。”
阳光照在杨秀英的脸上，男人看见妻子蜡黄又饱经风霜的脸，鼻尖泛起一股酸味。明明才四十出头啊，这脸看起来倒像是五十岁似的。想到她还是大姑娘的时候，嫁给自己时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心中不免愧疚万分，“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现在连命都早早地交代了。”
听见他的话，杨秀英的脸上居然露出幸福的笑容：“孩儿他爸，我一点都不后悔。只是……”她忽然想到了儿子，笑容瞬间消失，悲伤又无助地抽泣起来，“我怕儿子知道了会接受不了。我还没有看见他长大的样子，工作的样子，娶媳妇的样子……”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王富贵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拍她的肩膀，纵然他自己也是百孔千疮的绝望，却还是强忍着情绪。忽然遥远的天空中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开始模模糊糊听不真切，过了好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清晰。“王富贵……杨秀英……王富贵……杨秀英……”有一个空洞的声音在不停地呼唤他们俩的名字。这声音越来越近，到后来竟然像是有人在耳边咬着耳朵喊他们似的。王富贵和杨秀英不禁一阵寒颤，背后升起丝丝凉意。这声音很响，可村民们却浑然未觉。很明显，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王富贵战战兢兢地看着天空：“谁在叫我们？”
他这句话本来只是惊恐之余很自然的疑问，却没曾想到真的有人回答了他。“我等你们很久了。”
那声音依旧远得像是来自天际，近得像在耳畔。王富贵心里已经明白几分，按着电视剧里演的，多半是有什么勾魂使在喊他。只是他也是第一次死，没有经验，又没看到传说中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所以忍不住惊恐地答了一句：“去哪里报道？”
只听见那声音缓缓道：“前路，有光的地方。”
王富贵和妻子互相对视一眼，谁也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当他们再抬起头，一瞬间便又都明白了。他们的正前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白点。那白点很小，闪着刺眼的白光。想必这就是那声音说得——前路有光的地方吧。他不知道自己距离这白点有多远，又要走多久，但是听话照做就对了。他生前是个老实人，死后也是个老实鬼。都说人死后下阴曹地府，死后会有鬼差来勾魂。可真正到这天才知道，原来人死后也是赤条条一个人走到阴曹地府去的呀。真是印证了那句老话，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从这一点来看，王富贵觉得自己还算有几分幸运了。他拉起妻子的手，这个羞于表达的男人这辈子只在结婚的时候牵过妻子的手。这一次，他得抓住了，免得在黄泉路上把她弄丢了。两个人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坐落于山谷间的村落，最后不舍地看了一眼淳朴善良的乡亲。就把这些美好的人和物永远地记在心里吧：“再见了，各位邻居。”
夫妻俩人朝着白点的方向一直往前走，约莫走了100米路，忽然看到路边有个1米出头的小姑娘站在那儿。王富贵开始没在意，可路过她身边的时候，看见她的眼睛骨碌竟然随着自己的方向移动了。他立刻惊了一下，连忙对身旁的妻子说：“孩儿他妈，你看她是不是能看到我们啊？”
杨秀英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小姑娘望着自己笑了。“这是半山腰王大水家的闺女。”
杨秀英一下子认出了这小姑娘，她平常就爱串门，基本上村里的孩子都认识。“孩子，你怎么在这里？”
王富贵上前，用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虽然心里已经有几分猜测，可当手实实在在触摸到她脑袋的时候，他还是无比悲怆地看了妻子一眼。“看来她也……”杨秀英的眼泪打湿了眼眶，她还是个10岁的孩子啊。“大伯，你们要去哪儿？”
小姑娘闪着迷茫的大眼睛盯着王富贵。王富贵一把把她揽进怀里，用手轻轻地拍她的后背安慰道：“大伯带着你，别怕。”
“大伯，我看到我妈妈坐在地上哭。她为什么哭啊？我想过去和她说话，可她好像看不见我。是不是我不乖，所以她故意不理我啊。”
小姑娘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脸委屈巴巴的可怜。王富贵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杨秀英走过去拉起小姑娘的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给她听，但总觉得这样应该可以给她一丝安慰吧。王富贵牵起小姑娘的另外一只手，大老粗的男人露出难得的温柔，他微笑着对老婆和孩子道：“孩儿他妈，我们该走了。”
小姑娘闪着泪花哭唧唧地要找妈妈，可脚步还是很诚实地跟着他们走了。她确实还是个孩子，但毕竟10岁了，懵懵懂懂地也能感觉到一些。妈妈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说话，所有人都感觉不到她，就好像在两个世界里。“为什么今天有这么多穿白色衣服的叔叔阿姨？”
小姑娘从未走出过大山，连医生和护士都还认不全。听见她的话，王富贵和杨秀英的心里简直像刀割似的痛。一路上，大手牵小手，三人朝着小白点的方向慢慢走去。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感觉周围的世界一点点消失，最后三个背影也彻底消失在这俗世中。河边，小木屋。王富贵三人也不知走了多久，只知道走着走着，周边的景致一点点地发生了变化。直到他们看见一条河，一条一眼望不见头和尾的河。六月的天，河面上却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水汽，烟雾缭绕地让人看不清楚对岸的景致。“河里好像有东西？”
王富贵松开小姑娘的手，独自上前探头去看。他的视力不错，河里确实有东西。等他走近细细打量的时候，才看清那河里的竟然是一个人。准确的说只有一颗头，头上长着白色的毛，脸部模糊地看不清五官。王富贵以为自己看错了，用手揉搓几下眼睛。待他再睁开眼时，那河里的东西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下一秒，就朝王富贵扑来。王富贵吓得瘫倒在地，连尖叫都忘记了。只觉得今天大概是要交代在这里了，心中无限绝望。“我的客人你也敢碰。”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相比之前的空洞这次字字冷冽彻骨。还没等话音落下，那颗头颅伴随着一声哀嚎声炸裂了，血红色的液体如漫天雪花一般洒落在河面上。王富贵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惊吓过度半天回不过神来。“大人息怒，是我等看管不力，惊扰了大人的贵客，请大人责罚。”
空幽的河面上传来一个惊恐的声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算了，退下吧。”
那声音似乎也懒得计较。“多谢大人。”
那人话音一落，河面又恢复平静。虽然较之前也看不出具体变化，但不知为什么王富贵能感觉出现在的水面和之前不太一样了。王富贵楞坐在原地，还是杨秀英走过来扶起了他，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你看不见河里的东西？”
杨秀英好奇地往河边探了探身子，被王富贵急忙拉住，她更加不解道：“河里有什么东西？”
她竟然看不见那东西，不过看不见也好，能看见那种东西并不是什么好事情。“没什么，我花眼了。”
王富贵强撑着身子站起来，随便找了个借口。心中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杨秀英觉得王富贵神神叨叨的。“大伯你们快看。”
小姑娘忽然手指向前方。两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触及之处皆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原本空空荡荡的河边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间小木屋。小木屋外面是用木头堆砌起来的，孤零零地伫立在河边，连院子都没有。从外面看不过二十平米的大小，一览无余。王富贵忽然响起刚才那个声音说过的话，我的客人？它说得是我们吗？虽然不知道屋里有什么，但从它刚次救自己这件事情上来看，应该不是坏人。王富贵壮着胆子走到木门前。那破旧的木门居然“咯吱”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他小心翼翼地跨进小木屋，让杨秀英在门外等。过了好一会儿，杨秀英也不见他出来，于是牵着小姑娘也走了进去。进门映入眼睛的是满目的黑，杨秀英只当是小木屋没有窗。可在黑暗中适应了几秒后，她才惊觉这黑的不正常。通常人的视力哪怕是在最黑暗的地方，经过短暂适应也能依稀看到一点东西。然而这里的黑却异常诡异，明明没有一丝光透进来，她却能清楚地看到王富贵站着的方向。可再往远处望，又是一片漆黑。更奇怪的是这小木屋从外面看不过二十来平米的大小，可从里面看却仿佛大的没有边际，黑的没有尽头。连小姑娘也察觉到这环境的怪异，小手紧紧拽着杨秀英的大手，半个身子都躲到她身后去了。杨秀英和王富贵互相看了一眼，两人俱是不知所措。“三位，请坐吧。”
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依旧空洞。在这个密闭的黑暗空间里，伴着幽深的回音，尤其压抑。话音刚落，远处就亮起一道光。那道光里面，赫然出现了一张长方形的小木桌，椅子两两相对，摆了七把。左边三把，右边四把，是个很奇怪的布置。小姑娘看见眼前这一幕，害怕极了，双腿止不住地发抖。杨秀英低头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她。三人挑了最左边的位置，正好三个，小姑娘坐在夫妻二人中间。面对陌生的环境，三人脸上皆是肉眼可见的恐惧，安静地像赴死一般等待宣判。可原先那个空洞的声音却始终不再响起，时间好像禁止了一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混沌的黑暗中传来“吱呀”一声，小木屋的门再次打开了，远远地从外面透进来一束光。时间过去几秒，也不见有人进来。三人正困惑之时，终于看见一只脚慢悠悠地迈了进来，而后是一条腿，最后是整个身子。这是一位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