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九月。 清晨。 黯淡的天光自视线尽头、大雪山顶那一座座被涂抹成奶白色的碉房宫殿后升起,将宫殿以及其下的雪山,都映成微黯的蓝色。 冰冷,圣洁,庄严。 晨间温润的气温,让雪山上积累千万载的雪层开始融化,溪流在雪隙间流淌,汇聚,变成一条条小河,灌溉过山下的平原,使之化为沃土。 草木丰美, 然而却少有牛羊能享受到这样丰美的牧草。 亦没有农人能在这样的沃土上耕耘。 ——这是大雪山脚下的土地, 自然中的神灵集聚之地。 不容亵渎,不容僭越。 敢僭越者,自然会有那些巡逻的僧侣队将其脑袋割下来,放在那圣洁的雪宫殿下,供奉给神灵。 “呼……” 一头白牦牛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气,低头啃噬了几口肥嫩的野草,它背脊上安坐的童子亦未催促它,极目远眺视野尽头,大雪山上的雪宫殿。 那童子身后, 又有几头普通牦牛、健马簇拥了上来。 “叮铃铃铃铃——” 同时,在童子的前方,一道黑影拔步狂奔着,离他愈来愈近,临近了,才让人看清,是一头牛犊子般雄壮的獒犬。 这是一只虎头獒, 四肢为棕黄色,背毛被黑色,这种花色俗称‘铁包金’。 虎头獒亲昵地围绕着童子打转,哈着舌头,尾巴不断摇动。 “邱杨波,前面是否发现有巡游僧?”
童子俯身抚摸着虎头獒的脑袋,向其问道。 獒犬名为‘邱杨波’,乃是鬼獒‘邱杨切’的后代, 今年八月份的时候,鬼獒终于因为体内旧伤复发,静静地死在了苏午为它打造的狗屋里。 苏午从它的几个子嗣里, 选出最有灵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这只虎头獒,培育其做了鬼獒,赐名为‘邱杨波’。 如今, 整个昌云州都知道, 大州最好的寻诡獒犬,乃是无想尊能寺‘天海呼图克图’豢养的邱杨波,无数大贵族、宗府官僚希望能得到邱杨波的后嗣。 得益于帕佐拉呼图克图家族、昌云宗本、贡多乐家族贡献的力量,苏午在最短时间内修葺好了有些破损的无想尊能寺。 正式晋位呼图克图。 他主持僧院以来,连续遇到三次其他僧院住持邀请的‘辩经’,三次全胜,引来‘大殊胜力——密藏域本身的诡异力量’加持,使得那三座僧院的住持皆割头自尽。 在他本身制御、系缚双诡的强大实力下, 他于昌云州,乃至昌云州临近的几个州,宣讲‘众生皆可成佛,人人皆具法性’的佛理, 在这道引动大殊胜力的佛理背书下, 他把持下的无想尊能寺开始广为吸纳自耕农、农奴出身的孩童入寺修行, 并不止教授他们经纶戒律, 更教导他们建筑、天文、耕种等知识, 这些僧侣又将这些知识,在昌云州内外传播开来。 生民因此获益。 天海呼图克图,渐被称为‘顶礼天海呼图克图’。 顶礼天海呼图克图——苏午逗弄着獒犬,在他向獒犬问话过后,邱杨波就不断作出‘作揖’的动作, 这个动作,正是告诉苏午,它发现了接引僧。 大雪山下的沃土,禁止一切生产活动,但也无法禁止动物的迁徙与游行,野狗群在此间穿梭, 那些巡游僧多半也管不了。 但像邱杨波这样,脖颈上系着道道彩布,彩布上点缀铃铛的‘家犬’,巡游僧没道理不来追查, 或是将之就地捕杀。 他们未如此做,倒不是因为苏午提前与他们打过招呼。 而是邱杨波来去如风, 那些驾驭健马的巡游僧都追不上它, 甚至极有可能都未发现它! 这只狗的禀赋可见峥嵘头角。 “听话些,待会儿不准乱跑了。”
苏午拍拍邱杨波的脑袋,直起身子看向远方的大雪山,徐徐道,“这里不比无想尊能寺周边,人人都识得你, 人人爱护你。 如在这里被人抓住,你说不得就要把狗命丢在这儿了。”
“呜——呜!”
邱杨波低声回应着苏午, 像是在说自己记下了他的话。 不会再到处乱跑了。 苏午身后,几头牵着黑牦牛、健马的僧侣聚集了过来。 其中有个小童子,长相颇为丑陋,穿着地位低下的黄衣僧袍,但周遭的红衣僧丝毫不敢因其穿着黄袍而轻视于他, 反而都对他恭敬有加。 因这个丑陋的小童子,乃是住持尊者的役事僧——丹加。 并且,丹加还是‘帕佐拉呼图克图’家族的子嗣。 双重身份加持下, 任谁都知道这位僧侣随在住持尊者左右,日后前程必定不可限量,又岂会因为他当下暂时低下的地位,而小觑于他? “尊者,可要派人去向那些巡游僧递送寺牌,请他们引我们去雪宫殿?”
丹加驱策着牦牛,落后苏午半个身位,温声细语道。 苏午身边本有两个役事僧, 即丹加与沛旺。 不过沛旺终究不愿做这种服侍人的活计, 在苏午晋位无想尊能寺呼图克图后,他就跟着昌云宗府的官僚使者,回到了昌云宗本家中。 而丹加不知如何做想,偏偏选择了留下来,依旧服侍苏午左右。 “去吧。”
苏午扭过头,目光越过丹加,看向骑着一匹马的广全,对其吩咐道,“广全,你让邱杨波给你引路, 把我们的寺牌递送给大雪山的巡游僧。 请他们引我们入寺。”
“是,尊者。”
广全应声,夹着马腹越众而出。 苏午朝邱杨波比了个手势, 这只獒犬立时会意,摇着尾巴走在了前面,广全跟上它,徐徐消失在漫漫长草丛中。 丹加下了牦牛, 从后面一只载货的牦牛背上取下包袱, 清出一片空地, 铺好毡布, 将各色食物端上毡布,请苏午过去用餐,其余随行的几个红衣僧也各自拿出食物吃了一些。 众人这边草草地吃过一顿饭, 广全也将大雪山寺院的巡游僧引了过来。 风吹草低, 几匹健马簇拥在广全左右,马背上的人跟着广全到了苏午这边,俱翻身下马,向苏午行礼。 见礼完毕。 领头的鹰钩鼻巡游僧道:“无想尊能寺的住持尊者,请随我来。”
他目光看过陪伴在苏午左右的几个高大僧侣, 又道:“各地佛子、呼图克图进入大雪山修行,都只准允带一个仆人上山。 住持尊者,你看……” 苏午闻言点了点头, 眼睛看向广全,对其吩咐道:“广全,你便带着他们,从这里折回无想尊能寺吧。”
“尊者,现下已至大雪山脚下。 弟子等人可以陪伴尊者,将尊者送至雪宫殿前,路上若出了什么事情,我们在旁边,也好有个照应。”
广全认真说道。 “这里距雪宫殿只有十几里路了。 如此近的距离,又有我们看顾,能出什么事情?”
巡游僧队里,一个年轻高壮的僧侣忍不住嗤笑出声。 看向苏午一行的眼神里,暗含嘲弄。 广全等无想尊能寺僧侣观其表情,纷纷皱眉。 气氛有些紧张起来。 苏午目光扫过那些巡游僧, 面上不动声色,向广全道:“不会有事的,有这些大雪山的巡游僧照看,又能出什么事情? 你们安心回去吧。”
他语气平淡, 但已明确拒绝了广全随行看顾的请求。 广全闻言,也不敢再坚持,低头应是,领着一众僧侣向苏午道别过后,驱策牛马匆匆离去。 “无想尊能寺的呼图克图,请随我们来吧。”
领头巡游僧目送广言一行离开,转而向苏午说道。 他看了看苏午与其仆人-丹加座下的牦牛, 还有那条陪伴在苏午左右,强壮得少见的虎头獒,并未再多说什么。 “好。”
苏午轻轻拍了拍白牦牛, 牦牛就缓缓迈开步子,跟在一众巡游僧以后。 这一队巡游僧里,除了领头的僧侣年长一些,余者都是约莫十八九岁的年轻小伙子, 一路上嬉戏打闹,纵马奔行,很是不羁的样子。 那领头僧侣也任由他们嬉闹, 甚至有时会加入他们的行列。 “早知道我们刚才就跟广法他们换一下坐骑,也改成骑马了。”
丹加独自跟随苏午,语气便没那么恭谨, 看着那些驱马追逐嬉闹的年轻人,她有些羡慕,也有点担忧:“他们跑得太快了, 尊者,要不要提醒他们一下? 免得他们把咱们弄丢了。”
“不用的。”
苏午摇了摇头。 这种事情,不是他要求那些巡游僧如何如何,别人就会照做的。 或许, 别人就是有意要把自己弄丢在这苍茫草原上呢? 他抬眼看着那些巡游僧追逐打闹。 原本十余人的巡游僧队, 在不断的追逐嬉闹中,人数越来越少。 有人驱马钻进草丛,有人跟着追逐入其中。 一人多高的野草渐渐吞没他们的身影, 不多时, 那些笑闹声就都消失了。 此间清静下去。 让人恍惚间觉得方才所见耳闻都是幻觉。 “尊者……”亲身经历这一幕,丹加有些慌了,没有那些巡游僧来引路,他们固然也能走到雪宫殿门口。 可他们的寺牌还被那些巡游僧拿在手上呢! 就算到了雪宫殿前, 没有寺牌,如何通行其中?! 苏午面露笑意, 正要开口说话,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脚边的邱杨波转身朝向某个方向。 一个仓皇的声音, 从它朝向的方位响了起来:“多吉——多吉!”
踏踏踏, 一阵马蹄声从彼处传来。 骑着黑马的年轻巡游僧撞开草丛,出现在苏午的视野中,他的目光与苏午眼神刹那相撞, 脸上就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慌张:“呼图克图,您在这里?!”
“是。”
苏午很好奇这伙巡游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点头应了一声,故意配合着对方,状似紧张地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我看你们的人钻进了草丛里, 这会儿都不见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