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山寺经纶院的藏经楼,是由数座左右打通、相连的三层碉楼并排组成。 建筑挺拔雄壮, 顶层有经幡飘荡, 皑皑积雪覆盖在碉楼顶上,为之平添了几分庄严圣洁。 丹加裹紧了身上的皮袍子,以之来抵御寒风的侵袭。她的御寒衣服比那几个在经院各处清扫的小黄衣僧多得多, 也比远处从经纶院门口走进来的几个高大仆从多得多。 “你们也是来借阅书卷的吗?”
小黄衣僧向那些壮硕的、满脸横肉的仆人问道。 仆人们对小黄衣僧有些爱答不理的样子, 但似乎又顾忌着这里并不是他们自家的主场,敷衍着回答道:“是,藏经楼就是前面那座楼吧?”
“对的。 不过藏经楼看守的上师,还要再过半个多时辰才会过来, 你们可以四处逛一逛再过来的。”
小黄衣僧不管来者何人,态度如何,都勤恳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那些聚众而来的高壮仆人看了看藏经楼这边, 只看到丹加一个瘦瘦小小的仆人。 他们纷纷点头。 “行,那我们过半个时辰再来!”
高壮仆人回了一句,一众成年男仆呼啦啦转身出离经纶院。 小黄衣僧目送他们离开, 抱着扫帚到了丹加跟前,低声道:“待会儿你第一个进去借书,借到书就赶快走吧, 这些人,看起来不好相与哩。”
丹加闻言, 有些意外地看了看眼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黄衣僧一眼,她未想到,自己竟会受到对方的特殊照顾。 “谢谢。”
她低声向小黄衣僧道谢。 “你们的僧院一定很穷吧,连壮年僧奴都没有,只派了你来跟从你们佛子。”
小黄衣僧‘扎康’眼神怜悯地看了看丹加,转身就准备离开。 丹加愣了愣。 直到此时,她才觉察出来,像自己与佛子这般都是差不多年纪的主仆,相伴来到大雪山修行,是多么特殊的一件事。 别的佛子、呼图克图身边都有强壮的男仆陪同, 一路上能受到更多照顾哩…… 自家的尊者却带了自己这么一个拖油瓶…… 丹加眨了眨眼睛,唤住转身要离开的小黄衣僧,从随身的皮口袋里取出几根肉干,递给对方:“多谢你,给你吃。”
她还有一些苏午随手给她的金珠, 但丹加清楚, 这种东西拿来送人,并不见得就会给对方和自己带来好处,更有可能带来坏处。 ——像尊者那样,撒钱招揽人心的手段不在此列。 小黄衣僧看到对方伸出粗糙紫红的小手, 递给自己几根肉干, 他微微凸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接过了那几根肉干,声音小了些:“谢谢你,我今天起得晚了,早上没吃到东西呢。”
“快吃吧。”
丹加笑眯眯道。 两个小人儿站在一处,交流了一阵。 扎康忽然道:“我去帮你喊一喊看守上师吧,他很多时候都不会准时给藏经楼开门的。”
“诶,还是不要哩, 你吵醒了他, 他把你打一顿怎么办?”
丹加清楚许多所谓上师的德行,闻言连忙阻止。 “不会不会,看守上师是个好人,他会骂我几句,但不会打我的。”
扎康连连摇头,一阵风似地跑开了。 丹加又等了十几分钟, 看到扎康再回来时,咧嘴笑嘻嘻地跟在一个高瘦的红衣僧侣背后。 那红衣僧侣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数落着扎康:“我看你就是觉得我心太好了,好欺负, 所以整日价这样骚扰我, 明天再敢在我床头吵闹,我就抽烂你的屁股!”
“弟子再也不敢了哩。”
扎康笑嘻嘻的,像‘广愿上师’这种威胁的言辞,他已经听了不下百遍了, 但对方实未有真正实践过一次。 广愿上师走到藏经楼门口, 丹加低头向他行礼, 他神色冷淡地应了一声, 转去边拿钥匙打开藏经楼的大门,边头也不回地问道:“要借阅什么经卷?”
“《金刚顶经》 《时轮住世真经》 《不空成就真经》。”
丹加下意识回答道。 广愿上师推开了藏经楼的大门, 听得丹加回应, 转头看她,笑问道:“我记得此次的修行有‘无思无想,诸我归空’与‘寂静身密,不动胎藏’两个主要题目。 研修《金刚顶经》《时轮住世真经》,算是找对了路子。 但是我不理解, 缘何要修《不空成就真经》?”
丹加眨了眨眼。 苏午早已开始教授丹加密咒修行, 亦教导得她掌握了几道密咒。 但广愿上师的问题,于丹加而言,还是过于困难,不是她所能解答得出的。 广愿上师问问题也没问到正主身上来。 若是苏午当面,应当能一解他的困惑。 他把话问出来, 看丹加脸上表情, 顿时反应了过来,摇头失笑道:“却是我的脑子还未反应过来,把你当作了你们的佛子了。 随我来吧。”
言语间,他迈步走入藏经楼中。 肩扛起门边的一道矮梯,在第一层一排排二三人高的书架间穿梭,把矮梯靠在某一排书架上, 为丹加取来《金刚顶经》。 “你们的佛子很聪明, 知道让你早些过来取书,如果晚一些的话,这些经卷你们怕是借阅不到了。”
广愿上师爬下梯子,指了指与《金刚顶经》同一排,被红绸布覆盖住的一些经卷, 道:“我们寺的待选佛子们,已经选定了这部经卷。 留下外寺佛子的《金刚顶经》不多了。”
丹加仰头看着那一排书架。 果然看到那一排书架上,大部分的《金刚顶经》被红绸布遮盖着——这些都是大雪山待选佛子们定好的书籍, 只剩五六部《金刚顶经》未被绸布遮住。 若不来早一些, 这部经卷就要先被人借空。 丹加见此,心下觉得这或许也是大雪山寺筛选佛子的一种手段。 好在自家尊者,想得从来都很周全。 随后, 广愿上师又带着丹加去了二层, 把《时轮住世真经》与《不空成就真经》一一借给丹加。 其中《时轮住世真经》剩余情况,与《金刚顶经》差不多,都只剩几部, 倒是《不空成就真经》还剩了许多,无人选择。 “还是想不通啊,为什么要修这部经卷?”
广愿上师把《不空成就真经》递给丹加时,尤是一脸苦恼,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好像这个事对他造成了很大困扰, 如不能解决这个难题, 他就睡不着觉了一样。 丹加自己更不懂这些,也无法与广愿上师解答什么,她把三部经卷用羊皮包好,收进怀里,就向翻阅着一部《不空成就真经》的广愿告辞离去。 出藏经楼时, 正巧看到那七八个壮仆聚集在门口。 “快些走吧!”
扎康一手握着扫帚把,一手虚指了指那些一股脑钻进藏经楼的壮仆,向丹加提醒了一句。 丹加点点头, 抱着典籍小碎步跑开了。 那些钻进藏经楼里的壮仆,不多时便从碉楼内离开。 有人欢欢喜喜, 有人骂骂咧咧。 甚至有壮仆走出藏经楼,两手空空,见身边人抱着两部经卷,当场就要出手抢夺。 ——他们背后的佛子令他们过来借阅的经卷都是一样的。 既能成为各法寺的佛子, 且为使僧选中,进入大雪山修行。 这些人的悟性自然还算上佳, 能想到破解题目所需的‘工具书’,也是应有之理。 所以一众壮仆来借阅的典籍,都是《金刚顶经》《时轮住世真经》这两部经卷,只有苏午比他们多要了一部《不空成就真经》。 眼看众仆就要在藏经楼门口上演一出为经卷大打出手的戏码,广愿上师从藏经楼里走出来, 呵斥了他们几句, 众仆从就灰溜溜离开了。 有两个都没借到经卷的壮仆,出了经纶院后,就躲在一处矮山后商讨对策。 一人道:“别人都拿了经卷回去,我们就这么空手而归,肯定会被佛子打死的!”
另一人也是唉声叹气:“我看藏经楼内,明明还有许多用红绸子遮着的相同书卷,可是那位上师就是不肯外借, 这能有什么办法?”
两人懊悔不已, 深恨自己先前没抢先排队, 以至于被他人捷足先登,自己落在最后,连一页书卷都未借着。 他们互相倒着苦水, 突然, 其中一人反应过来:“我记得,在咱们以前,是不是有个小童子仆人一直守在藏经楼, 等着给他的佛子取书?”
“是,是有这么回事!”
“走!咱们找找他去! 若找到了他,恰巧他有咱们各自佛子所需的经卷,你我正好抢过来,一人一部! 找到一部经卷回去, 咱们受到的惩罚也能轻很多!”
“对对对! 那些壮仆咱们是抢不过, 但这人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随便就能料理,还怕从他手里抢不到书?! 走!找他去!”
两个壮仆三两语把主意定下,便沿着经纶院外浅雪层上的小脚印,一路追踪, 功夫不负有心人, 果然叫他们在一处崎岖山道上,碰见了丹加。 丹加已经把经卷送到了苏午手中。 她此时提着一个食盒,正要从这条路去斋堂,给苏午盛饭。 偏巧在这里就碰上了两个壮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