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佛塔,檀香缭绕,一室静谧。 施宣琴穿着那双并不太合脚的鞋子,忍住疼痛,抱着怀里那盆香雪茶花,一步步走入佛室内,伏地跪拜,毕恭毕敬道: “公主,施家奉皇命,特来为您送皇城里唯一的这株香雪茶花了。”
她抬起头,眼眶泛红,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更加哽咽动情:“玉姨,时久未见,恍如隔世,您在这佛塔里……过得还好吗?”
昭音公主小字素玉,施宣琴从前与越无咎定亲之时,同昭音公主也十分亲近,私下都唤她“玉姨”。 可是如今,这个称呼再度唤出时,施宣琴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了。 隔着一道白纱,那道清冷的背影朦朦胧胧,孑然孤寂,素手焚香间,里面只传来敲击木鱼的声音。 施宣琴咬了下唇,察觉到了昭音公主对她的那份疏离与冷淡,不由又重重往地上磕了个头,挤出眼泪道: “玉……公主,我知道您对我寒心了,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可当时不是我想要悔婚的,是我父母,我亲族上下逼迫我如此为之,我与阿越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情意甚笃,我对他一心一意,矢志不渝,又怎会背弃他呢?”
那些早就编好的台词,随着滑落下来的眼泪,哀婉地在屋中回荡着,施宣琴红着眼眶,端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泣声道: “公主,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清楚我对阿越的心意有多么坚定的,我当然愿意随他一同去流放了,无论吃多少苦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跟他在一起……” “可是我那三妹早就暗中爱慕阿越已久,她使了万般手段,又主动请旨,这才代我远赴海上,追随阿越一同去了那云洲岛,自从阿越离开后,我就彻夜难眠,泪湿枕巾,没有一日不在想着他……” 说到这,施宣琴啜泣了声,又重重地磕了个头,一字一句,情真意切: “公主,事已至此,我不敢奢求您的原谅,只是希望您能明白我的一番苦衷,还有对阿越那份矢志不移的心意,更希望公主您能保重身体,若是年关之时,阿越回来与您相聚,见到您消瘦憔悴的模样,他该多么痛心啊,公主您说是吗?”
饱含关切的字字句句间,施宣琴将话锋巧妙一转,动情道:“若是公主您不嫌弃,从今往后,宣琴愿日日进宫,来这佛塔之上陪伴公主左右,照顾服侍公主,陪公主一同抄经念佛,等待阿越自云洲岛上归来,与公主团聚,不知公主能否给宣琴这个机会?”
话终于挑明到了这一步,这正是今日施宣琴进宫演这出戏的最终目的,她不仅要重拾昭音公主的信任与好感,借她接近越无咎,还想以此举来恢复自己的声名。 是的,自从施家退婚一事发生后,皇城里多少人表面不说,心里其实都将她看轻了,嗤她薄情寡义,一心攀附权势,太过冷血无情,她名声隐隐间受了损,哪怕依然有着出众的美貌与才情,在一群皇城贵女中是个拔尖的,也再难寻觅良配,只有一个色欲熏心,肥头大耳的安郡王整日纠缠她,令她厌烦无比。 若她能上佛塔陪伴公主左右,做足一番谦卑弥补的姿态,不仅能为自己博个好名声,也能在允帝那里得些另眼相看,毕竟允帝最是疼爱昭音公主这个妹妹,只要她能将公主哄好了,不就什么都有了吗?何愁她不能在一众皇城贵女中再度翻身呢? 而上了佛塔之后,也正好能躲避安郡王的纠缠,在越无咎回皇城之前的这段日子里,落得个清静。 她迈出这一步,可谓是一举三得,只看昭音公主能否答应了。 果然,隔着那道白纱,里面木鱼的敲击声停了下来。 “你起来吧。”
一记清冷低沉的声音在佛室内响起,昭音公主终于掀开白纱,出来与施宣琴相见了。 施宣琴神色一喜,却连忙敛住眸中的万般得意,用方帕抹着眼泪,一边站起身来,抬头望向昭音公主,哽咽道:“玉姨,您总算肯出来见宣琴了,我在府中时时刻刻地挂念着您,今日终于能见上您一面了,您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
昭音公主静静地站在那,檀香缭绕间,她身形清瘦,脸色苍白,眸光却冷冽无比。 她不动声色,定定地看着施宣琴,忽然道:“阿越被流放前,来这佛塔里见过我最后一面,他说,他终于明白了。”
因为此前嗓子曾中毒受损过,昭音公主的声音带着一些低沉嘶哑,清冷入骨,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妩媚娇柔,可这独特的嗓音,配上她卓然的气质,愈发显得她高贵端庄,不容侵犯。 只是佛室之中,她冷不丁抛出这句话,着实令施宣琴心头一跳。 她还沉浸在自己演的戏码里,闻言顿时愣住了,目光闪烁间,莫名有些心虚:“明,明白了什么?”
昭音公主幽幽一笑,那微微嘶哑的声音在佛室内响起,每个字都吐得无比清晰:“他说,他终于相信我教他的话了,是人是鬼,不历一番大劫,怎能看得清清楚楚?”
此话一出,施宣琴脸色霍然大变,一下僵在了原地。 记忆瞬间被拉扯回那个决裂的春雨之日,少年站在后门边,对着她凄然一笑:“我曾以为,你跟其他女人不同……” 佛室内檀香缭绕,暖意充盈,施宣琴的后背却开始渗出冷汗,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 昭音公主却是微微扬起头,冷冷望着她。 况氏皇族大都身形颀长,仪容姣好,昭音公主更是绝美动人,气质高贵,她比施宣琴高上不少,看她的目光便是由上往下,带着些说不出的威仪。 “施二小姐,你是本宫看着长大的,你有几斤几两,又有多少心眼,本宫皆一清二楚,你不用在本宫面前耍任何小心思,这不仅愚蠢,而且徒劳。”
“本宫知道,人皆有慕强之心,盛时蜂拥而至,衰时大厦倾塌,猢狲四散,这皆是人性使然,趋利避害,明哲保身,本就无可厚非。”
“只是——” 说到这,昭音公主顿了顿,看向施宣琴愈发煞白的一张脸,冷冷一笑,继续道:“你既然选择了不顾情义,落井下石,抛却了你所谓的心头挚爱,那为何不自私到底,认定了自己所选的路呢?”
“既要保全自己,又要在事后惺惺作态,特意进宫一趟,来这佛塔之上,跪在本宫面前哭哭啼啼,演上这样一番追悔莫及的戏码,这就大可不必了,你说对吗,施二小姐?”
施宣琴脑子嗡嗡作响,还带着泪痕的一张脸一下涨的通红,她从未这么慌乱过,这种被人一眼看穿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她难堪至极,却又只能强自镇定下来,恳切地解释道: “公主,公主我……我绝非惺惺作态,您真的误会我了,当初我的确是被家中所迫,我心中一直深爱着阿越,绝没有想过要抛弃他,更没有一日忘记过他,只是我有苦难言,请您相信我……” 昭音公主却是一抬手,冷冷打断了施宣琴:“你到这佛塔上来,是要送这株香雪茶花吗?”
“是,是的,施家特奉皇命,来为公主送这株香雪茶花。”
施宣琴连忙抱起地上那盆珍贵的香雪茶花,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一边递向昭音公主,一边动情地道: “玉……公主,您还记得我脚上的这双鞋吗?当年也是您一针一线,亲手缝制而成,托阿越送到我手上的,这上面绣着的,也正是这香雪茶花的图案,公主您还记得吗?”
昭音公主目光向下一瞥,看着施宣琴脚上那双明显小了的鞋子,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不合脚的鞋子,何必再穿?”
施宣琴呼吸一滞,神情愕然,昭音公主却接过了她手中那盆茶花,语气幽幽:“就像这株香雪茶花,不合时宜,来得太晚了,本宫早已不再需要了。”
说话间,她双手竟是一松,那花盆便直接坠落在地,碎了个干脆。 施宣琴身子一颤,陡然变了脸色,昭音公主却是长叹了一声:“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侯爷已不在,谁还来与本宫携手赏此花?”
“本宫从前喜欢养花,皆是因为侯爷素来舞刀弄枪,征战沙场,杀戮过重,本宫想让这些清雅之物落入他眼中,解他些许风尘疲乏,可如今物是人非,侯爷与本宫天人永隔,越家都没了,本宫还要这株茶花做什么?”
轻渺渺的话语回荡在佛室内,带着不尽哀伤,却吓得施宣琴一张脸都煞白了,双手颤抖间,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玉……公主,宣琴不知这其中缘故,并非有意令公主黯然神伤的,施家只不过是奉皇命来为公主……” “施二小姐,你说,这砸碎的花盆还能复原吗?”
昭音公主却是打断了施宣琴,只是冷不丁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施宣琴抬起头,红着双眸望向昭音公主,她自然不傻,听得懂这话中的弦外之音。 果然,昭音公主转过身去,似乎累极了般,轻轻地挥了挥手。 “前尘往事,覆水难收,你走吧,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本宫见到你便会想到阿越那凄楚的模样,他于你不过是个随手可抛的青梅竹马,却是本宫悉心抚养长大,倾注了全部心力与爱意,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孩儿。”
施宣琴咬紧唇,胸膛起伏间,眸中泪光闪烁,而昭音公主背对着她,眼角也无声地滑下了一滴清泪,她双唇轻启,声音喑哑着道: “我给不了你那句轻飘飘的‘原谅’,因为阿越是我爱逾生命的孩子,若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不怜他护他,他在这人世间岂非孤立无助,可怜至极呢?施二小姐,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