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了,你哭什么?”
钟离笙不知所措,怔怔地问道,可怀中的少女只是摇着头,一个字也不说,只紧紧抱着他伤心痛哭。 无法言说这一刻施宣铃那遽然颤动的心弦,她悲从中来,有委屈、有失落、有痛苦,也有陡然在雨中见到钟离笙的激动与欣喜。 就好像在茫茫人海中,乍然见到了散落在世间的亲人一般,是的,于她而言,此刻钟离笙又多了一个身份—— 这是她师父的孩子,体内也流着一半蝶族的血,某种意义上,他也是她的族人啊! 她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可偏偏一个字也不能说,她一时觉得自己万般委屈,又觉得眼前的钟离笙无比可怜。 她知晓了他曲折的身世,偏偏不能对他如实相告,她也知晓了他们是一族之人,却也不能与他相认。 他明明待她那样好,如今还为她瞎了一双眼睛,她却什么都不能告诉他,还见到了他在雨中踉踉跄跄,百般无助的模样,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是她将那个意气风发,潇洒不羁的钟离笙害成了这样,她心痛得简直无法呼吸。 “小鲨鱼,对不起,对不起……” 天知道她有多少歉意,不仅是为着他那双眼睛,还因为她不得不瞒着他那么多东西。 她无法告诉他,为何他自幼苦求的那份母爱,却始终是求而不得,她无法告诉他,他母亲有多少苦衷,其实他所渴求的东西,从来就在身边,从不曾离他而去过,他母亲为了他甚至一生都被困在了这座岛上! 她也无法告诉他,他们是一族之人,他们之间其实有着那样一份密不可分的关系! 她还想告诉他,她想家了,很想很想,可她回不去了,这天大地大,她一直小心翼翼藏在心头的那点念想……彻底没了,在这雨中化作了一场梦幻泡影。 无数情绪涌上心头,施宣铃哭得泣不成声,肩头颤动着,只在雨中不断重复着:“小鲨鱼对不起,对不起……” “对,对不起什么?”
钟离笙却是满脸错愕,施宣铃向来乐观豁达,总是在他面前笑得眉眼弯弯,一副再灵动不过的样子,他还从未见她这般伤心过。 她紧紧搂着他,在他怀里哭得昏天暗地,他想拉她去躲雨,可她却一动不动,仍旧埋头痛哭着,哭得他都忍不住伸出手,也一点点地回抱住了她,心疼莫名: “傻姑娘,你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啊?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明显感受到了怀中人那股莫大的悲戚哀伤,他不明所以,一颗心却也跟着难受起来,在雨中下意识地担心道:“是你的伤还没好吗?是不是哪里疼……” “不,不,不是的。”
施宣铃吸了吸鼻子,终是从钟离笙怀中抬起头来,她努力抑制住悲伤的情绪,红着眼眶道: “我,我只是担心你的眼睛,我看到你在雨里跌跌撞撞,辨不清方向,那副样子实在可怜极了,我心疼你,又好害怕,好害怕你的眼睛再也好不了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 说着说着,少女话中带了哭腔,竟是又要落下泪来,钟离笙一怔,万万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他一时间哭笑不得: “就,就这?这有什么啊?谁说我可怜了?我还当发生了什么呢,你吓坏我了你知道吗?”
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可钟离笙心中却不知为何,因为那句“我心疼你”,如同吃了蜜糖一般,又甜又暖,心间柔软地泛开了一片涟漪。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的眼睛又不是你的错,我都没当一回事,你哭什么?”
他搂紧怀中的少女,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连声哄着她,就像在哄一个哭鼻子的孩童般,甚至嘴边都不由自主地漾起了一抹笑意。 “再说了,我眼睛现下已经好多了,凤殊行都替我瞧过了,我如今能模模糊糊看见些东西了,相信要不了多久,我眼睛就能完全好起来了……” 施宣铃在雨中不住地点着头,可那啜泣之声仍是掩不住,隐隐飘进了钟离笙耳中,他索性捧起了她的脸。 “你不信吗?”
钟离笙身姿颀长挺拔,比施宣铃高出不少,他捧着她的脸,竟然直接扬起下巴,往她脸上蹭去。 “这是你的眉毛,没错吧?”
下巴擦过了施宣铃的眉毛,又往下挨去,“这是你的鼻子,对不对?”
他故意用下巴指认着她的五官,这举动幼稚又滑稽,就像只在她脸上蹭来蹭去的小狗一般,果然将她成功逗笑了。 “痒,好痒,你别闹了……” 施宣铃想要推开钟离笙,可紧接着,少年的下巴却擦到了她的双唇。 “还有这,这是你的……嘴巴。”
不知为何,少年的声音忽然就低了下来,他喉头紧了紧,薄唇微抿,低头望向她,声音里带着蛊惑一般,情不自禁间,竟慢慢地凑近了她。 “宣铃,我……” 少年灼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可施宣铃却在这时,透过他低下的肩头,在雨幕中望见了一道落寞的身影。 “阿,阿越!”
不远处,一道俊挺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雨中,半边脸上还包着一块纱布,一动也不动,正是同样心系施宣铃,从凤楼中赶来的越无咎。 他不知站在雨幕中看了多久,只是手脚都已麻木了,肩头的那只小灰猫更是被雨淋得浑身湿透,满眼藏不住的哀伤与冰冷。 这场雨真是冷啊,冷得透过骨髓,冷进了……心底。 越无咎牵起嘴角,任雨水滑过脸颊,自嘲般地冷冷一笑,转身而去。 “阿越!”
—— 雨丝飘飘扬扬,如春日时纷飞的柳絮,细密地落在人的身上,施宣铃一路追去,却怎么也叫不住雨中那道孑然孤寂的身影。 她一颗心跳得很快,又带着些无以名状的慌乱,她蓦然想起施家退婚时,那一日他敲开施家后门,她坐在阁楼上,瞧见他满眼凄楚,向她二姐讨要一个答案,可最终一颗心却千疮百孔,绝望而去。 当时也是在这样一场淅淅沥沥的雨中,她见他肩头白雾缭绕,蹲着一只灰色的小猫,浑身湿漉漉的,蜷缩着身子,在雨中呜咽低泣着,毛茸茸的尾巴也耷拉着,瞧上去孤苦伶仃,可怜极了。 “小灰猫在哭,哭得很伤心。”
那时的她是这般形容的,而那只伤心欲绝的小灰猫似乎今日又冒了出来,可如今将他弄哭,令他伤心的那个人……好像变成了她? 细密的雨丝中,终于,施宣铃在城外一棵茂盛的古树下叫住了越无咎,不,确切来说,是越无咎停在了那棵古树下,仰头看着漫天飘飞的红绸。 久远的传说中,这乃云洲岛上的一棵姻缘树,屹立在此数百年不倒,云城里许多相爱的男女情到浓时,皆会结伴来到此树下,将心意互相写于红绸之上,连同求来的签文一道绑好,再挂在这棵古树上,便可得月老一世庇佑,白首不离,永结同心。 越无咎曾陪施宣铃进云城为宛夫人看病时,两人一同透过马车的窗口,瞧见过这棵姻缘树,那时施宣铃还觉得甚是有趣,悄悄凑在越无咎耳边说,哪一天也要同他一起来到树下,绑个红绸玩一玩。 可那时越无咎却摇了摇头,淡淡笑道:“不必,你我心意互明,何需记在红绸之上?再说了,这棵古树在此已有数百年之久,世世代代,多少相爱之人将心意寄托于此,你觉得这棵姻缘树又都能庇佑得过来吗?”
他那时不以为意,只觉红尘世间,若是二人真心相爱,又何必多此一举? 可如今置身于这连绵不绝的雨幕中,站在这棵百年古树下,仰头看着那些飘飞的红绸,他心口竟传来一阵莫名的钝痛感,还生出了一个荒诞又懊恼的念头—— 为何当初就没有答应她,一同来到这棵树下写下心意,绑上红绸,求得那份白首不离的庇佑呢? 说不准冥冥之中,当真就能得到这棵百年古树的祝福,令他们心心相印,情比金坚,永不分离。 细雨濛濛,湿透了少年的衣裳,他却怔怔地站在树下,浑不觉得寒冷,只是望着漫天的红绸出了神。 直到耳边传来了少女的一声:“阿,阿越……” 越无咎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水珠滑落下来,他转过身,只对上了那双不知所措,又小心翼翼的浅色眼眸。 “你,你是不是……又生气了?”
施宣铃站在绵绵细雨中,望着眼前少年单薄孤寂的身子,那张俊秀的面孔冰冷又苍白,半边脸上还裹着纱布,此刻却被雨淋得湿透了。 她心头一痛,忍不住就想上前牵住他的手。 越无咎却后退了一步,“气什么?”
他牵起嘴角,幽幽一笑,每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是气你们抱在一起,在雨中互诉衷肠?还是气他捧起你的脸,情不自禁地想要……亲下去?”
“不,不是的……”施宣铃一激灵,急忙摇头,有些慌乱地解释道:“阿笙没有要亲我,你看错了,他只是在跟我闹着玩,证明他的眼睛好了许多,能瞧见我的脸……” “阿笙?”
越无咎倏然打断了施宣铃,他语调古怪,俊逸的一张脸愈发苍白,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冷笑: “什么时候,变成了……阿笙?”